闻一多
闻一多,中国现代著名诗人。1899 年 11 月 24 日生于湖北省蕲水县巴河镇,1946 年 7 月 15 日在昆明遇难。原名闻家骅,又名亦多,字益善,号友山,亦号友三,后改名闻多、闻一多。祖上世代耕读,是典型的书香门第,他从小就浸染于浓郁的传统文化氛围中,
酷爱古典诗文,这深刻地影响了他的一生。
1912年冬,闻一多考入北京清华学校读书。清华十年间,他既广泛地学习西方文化知识,又大量地阅读中国的历史文化典籍,尤醉心于中国古代诗歌。同时积极参加学校各种社会活动,更是热情地投身到“五四”运动中,表现出强烈的爱国热情。1916年开始在《清华周刊》上发表系列读书笔记,总称《二月庐漫记》。同时创作旧体诗。1919年五四运动中,积极参加学生运动,被选为清华学生代表,出席在上海召开的全国学生联合会。1920年4月,发表第一篇白话文《旅客式的学生》。同年9月,发表第一首新诗《西岸》。1920 年开始诗歌创作,早期诗作自编手抄为《真我集》, 其中15首诗歌是他诗歌创作的最早尝试。1921年 11月与梁实秋等人发起成立清华文学社,1922 年 7 月,赴美留学,学习美术,但更喜欢文学,尤积极创作新诗。年底出版与梁实秋合著的《冬夜草儿评论》,代表了闻一多早期对新诗的看法。1923 年 9 月,他的诗集《红烛》出版, 其中歌颂自然美、青春美,抒写诗人理想,特别是抒发了强烈的爱国主义感情。
1925年6月,闻一多留美回国,先后任教于北京艺术专科学校、青岛大学、清华大学等。他致力于新诗艺术美的探索,写下了《诗的格律》等一系列理论文章,提出了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诗歌“三美”的新格律诗理论主张,并努力实践,写出许多精美诗篇。1926年参与创办《晨报.诗镌》,发表了著名论文《诗的格律》。1927年任武汉国民革命军政治部艺术股长。同年秋任南京第四中山大学外文系主任。
1928年1月出版第二本诗集《死水》,这部诗集是他新格律诗理论的完美体现,融中国古典诗歌格律美和西方诗歌音节体式为一炉,开了一代诗风,影响巨大。此外,他还创造一系列惊心动魄的爱国诗,表现了他“文化上的爱国主义”的思想。1928年3月在《新月》杂志列名编辑,次年因观点不合辞职。1928年秋任国立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从此致力于研究中国古典文学。1930年深秋去山东任青岛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
1932年8月回北平任清华大学国文系教授。 抗日战争爆发后,随校南迁,同学生一起从长沙步行到昆明,此后在西南联大任教8年,积极投身于抗日运动和反独裁、争民主的斗争。在学术上,他广泛研究祖国的文化遗产,著有《神话与诗》、《楚辞补校》等专著。1944年加人中国民主同盟。抗战胜利后出任民盟中央执委,经常参加进步的集会和游行。1946年7月15日在悼念李公朴先生大会上,愤怒斥责国民党暗杀李公朴的罪行,发表了著名的《最后一次的讲演》,被反动当局派遣特务枪杀于昆明,终年46岁。
主要著作书目
冬夜草儿评论(诗歌评论)与梁实秋合著,1922 年 11 月,北京,清华文学社
红烛(诗集)1923 年 9 月,上海,泰东图书局
死水(诗集)1928 年 1 月,上海,新月书店
楚辞校补(学术著作)1942 年 3 月,国民图书出版社
闻一多全集(四卷)1948 年 8 月,上海,开明书店
闻一多诗文选集 1955 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神话与诗(学术论文集)1956 年 6 月,北京,古籍出版社
古典新义(学术著作)1956 年 6 月,北京,古籍出版社
唐诗杂论(学术论文集)1956 年 6 月,北京,古籍出版社
诗选与校笺(学术著作)1956 年 6 月,北京,古籍出版社
闻一多全集(十二卷)1993 年 12 月,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
红烛
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
红烛啊!
这样红的烛!
诗人啊!
吐出你的心来比比,
可是一般颜色?
红烛啊!
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
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
为何更须烧蜡成灰,
然后才放光出?
一误再误;
矛盾!冲突!
红烛啊!
不误,不误!
原是要“烧”出你的光来——
这正是自然的方法
红烛啊!
既制了,便烧着!
烧罢!烧罢!
烧破世人的梦,
烧沸世人的梦,
烧沸世人的血——
也救出他们的灵魂,
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红烛啊!
你心火发光之期,
正是泪流开始之日。
红烛啊!
匠人造了你,
原是为烧的,
原是为烧的。
既已烧着,
又何苦伤心流泪?
哦!我知道了!
是残风来侵你的光芒,
你烧得不稳时,
才着急得流泪!
红烛啊!
流罢!你怎能不流呢?
请将你的脂膏,
不息地流向人间,培出慰藉的花儿,
结成快乐的果子!
红烛啊!
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
灰心流泪你的成果,
创造光明你的原因。
红烛啊
“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曾收入《红烛》,1923 年 9 月,上海泰东图书局)
西岸
“He has a lusty spring, when fancy clear Takes in all beauty within an easy span.”
——Keats①
这里是一道河,一道大河,
宽无边,深无底;
四季里风姨巡遍世界,
便回到河上来休息;
满天糊着无涯的苦雾,
压着满河无期的死睡。
河岸下酣睡着,河岸上
反起了不断的波澜,
啊!卷走了多少的痛苦!
淘尽了多少的欣欣!
多少心被羞愧才鞭驯,
一转眼被虚荣又煽癫!
鞭下去,煽起来,
又莫非是金钱的买卖。
黑夜哄着聋瞎的人马,
前潮刷走,后潮又挟回。
没有真,没有美,没有善,
更那里去找光明来!
但不怕那大泽里,
风波怎样凶,水兽怎样猛,
总难惊破那浅水芦花里
那些小草的幽梦,——
一样的,有个人也逃脱了
河岸上那纷纠的樊笼。
他见了这宽深的大河,
便私心唤醒了些疑义:
分明是一道河,有东岸,
岂有没个西岸的道理?
啊!这东岸的黑暗恰是那
西岸的光明的影子。
但是满河无期的死睡,
撑着满天无涯的雾幕;
西岸也许有,但是谁看见?
哎……这话也不错。
“恶雾遮不住我,”心讲道,
“见不着,那是目的过!”
有时他忽见浓雾变得
绯样薄,在风翅上荡漾;
雾缝里又筛出些丝丝的金光洒在河身上。
看!那里 1 可不是个大鼋背?
毛发又长得那样长。
不是的!到是一座小岛
戴着一头的花草:
看!灿烂的鱼龙都出来
晒甲胄,理须桡;
鸳鸯洗刷完了,喙子
插在翅膀里,百鳞退了——
满河一片凄凉;
太阳也没兴,卷起了金练,
让雾帘重往下放:
恶雾瞪着死水,一切的
于是又同从前一样。
“啊!我懂了,我何曾见着
那美人的容仪?
但猜着蠕动的乡裳下,
定有副美人的肢体。
同一理:见着的是小岛,
猜着的是岸西。”
“一道河中一座岛,河西
一盏灯光被岛遮断了。”
这语声到处,是有些人
鹦哥样,听熟了,也会叫;
但是那么数的人
不笑他发狂,便骂他造谣。
也有人相信他,但还讲道:
“西岸地岂是为东岸人?
若不然,为什么要划开
一道河,这样宽又这样深?”
有人讲:“河太宽,雾正密。
找条陆道过去多么稳!”
还有人明晓得道儿
只这一条,单恨生来错——
难学那些鸟儿飞着渡,
难学那些鱼儿划着过,
却总都怕说得:“塔个桥,
穿过岛,走着过!”为什么?
(原载 1920 年 9 月 24 日《清华周刊》第 191 期,后收入《红烛》)
时间的教训
太阳射上床,惊走了梦魂。
昨日的烦恼去了,今日的还没来呢。
啊!这样肥饱的鹑声,
稻林里撞挤出来——来到我心房酿蜜,
还同我的,万物的蜜心,
融合作一团快乐——生命的唯一真义。
此刻时间望我尽笑,
我便合掌向他祈祷:“赐我无尽期!”
可怕!那笑还是冷笑;
那里?他把眉尖锁起,居然生了气。
“地得!地得!”听那壁上的钟声,
果同快马狂蹄一般地奔腾。
那骑者还仿佛吼着:
“尽可多多创造快乐去填满时间;
那可活活缚着时间来陪着快乐?”
(原载 1920 年 10 月 8 日《清华周刊》第 193 期,后收入《红烛》)
黄昏
太阳辛苦了一天,
赚得一个平安的黄昏,
喜得满面通红,
一气直往山洼里狂奔。
黑暗好比无声的雨丝,
慢慢往世界上飘洒……
贪睡的合欢叠拢了绿鬓,钩下了柔颈,
路灯也一齐偷了残霞,换了金花;
单剩那喷水池
不怕惊破别家的酣梦,
依然活泼泼地高呼狂笑,独正玩耍。
饭后散步的人们,
好象刚吃饭了蜜的蜂儿一窠,
三三五五的都往
马路上头,板桥栏畔飞着。
嗡……嗡……嗡……听听唱的什么——
是花色的美丑?
是蜜味的厚薄?
是女王的专制?
是东风的残虐?
啊!神秘的黄昏啊!
问你这首玄妙的歌儿,
这辈嚣喧的众生
谁个唱的是你的真义?
(原载 1920 年 10 月 22 日《清华周刊》第 195 期,后收入《红烛》)
印象
一望无涯的绿茸茸的——
是青苔?是蔓草?是禾稼?是病眼发花?——
只在火车窗口象走马灯样旋着。
仿佛死在痛苦的海里泅泳——
他的披毛散发的脑袋
在噤哑无声的绿波上漂着——
是簇簇的杨树林钻出禾面。
绿杨遮着作工的——神圣的工作!
红的赤膊摇着枯涩的辘轳,
向地母哀求世界的一线命脉。
白杨守着休息的——无上的代价!——
孤零零的一座秃头的黄土堆,
拥着一个安闲,快乐,了无知识的灵魂,
长眠,美睡,禁止百梦的纷扰。
啊!神圣的工作!无上的代价!
(原载 1920 年 10 月 22 日《清华周刊》第 195 期,后收入《红烛》)
美与爱
窗子里吐出娇嫩的灯光——
两行鹅黄染的方块镶在墙上;
一双枣树的影子,象堆大蛇,
横七坚八地睡满了墙下。
啊!那颗大星儿!嫦娥的侣伴!
你无端绊住了我的视线;
我的心鸟立刻停了他的春歌,
因他听了你那无声的天乐。
听着,他竟不觉忘却了自己,
一心只要飞出去找你,
把监牢的铁槛也撞断了;
但是你忽然飞地不见了!
屋角的凄风悠悠叹了一声,
惊醒了懒蛇滚了几滚;
月色白得可怕,许是恼了?
张着大嘴的窗子又象笑了!
可怜的鸟儿,他如今回了,嗓子哑子,眼睛瞎了,心也灰了;
两翅洒着滴滴的鲜血,——
是爱的代价,美的罪孽!
(原载 1921 年 3 月 11 日《清华周刊》第 211 期,后收入《红烛》)
风波
我戏将沉檀焚起来祀你,
那么他会烧的这样狂!
他虽散满一世界的异香,
但是你的香吻没有抹尽的
那些渣滓,却化作了云雾
满天,把我的两眼睛撞瞎了;
我看不见你,便放声大哭,
象小孩寻不见他的妈了。
立刻你在我耳旁低声地讲:
(但你的心也雷样地震荡)
“在这里,大惊小怪地闹些什么?
一个好教训哦!”说完了笑着。
爱人!这戏禁不得多演;
让你的笑焰把我的泪晒干!
(原载 1921 年 5 月 20 日《清华周刊》第 220 期,后收入《红烛》)
幻中之邂逅
太阳落了,责任闭了眼睛,
屋里朦胧的黑暗凄酸的寂静,
钩动了一种若有若我的感情,
——快乐和翡哀之间的黄昏。
仿佛一簇白云,蒙蒙漠漠,
拥着一只素氅朱寇的仙鹤——
在方才淌进的月光里浸着,
那娉婷的模样就是他么?
我们都还没吐出一丝儿声响;
我刚才无心地碰着他的衣裳,
许多的秘密,便同奔川一样,
从这摩触中不歇地冲洄来往。
忽地里我想要问他到底是谁,
抬起头来……月在哪里?人在哪里?
从此狰狞的黑黯,咆哮的静寂,
便扰得我辗转空床,通夜无睡。
(原载 1921 年 9 月 15 日《清华周刊》第 223 期,后收入《红烛》)
志愿
马路上歌啸的人群
泛滥横流着,
好比一个不羁的青年的意志。
银箔似的溪面一意地
要板了那难看的皱纹。
两岸的绿杨急着
迎接视线到了神秘的尽头?——
原来那里是尽头?
是视线的长度不够!
啊!主呀,我过了那道桥以后,
你将怎样叫我逍遣呢?
主啊!愿这腔珊瑚似的鲜血
染得成一朵无名的野花,
这阵热气又化些幽香给他,
好钻进些路人的心里烘着罢!
只要这样,切莫又赏给我
这一副腥秽的躯壳!
主呀!你许我吗?许了我罢!
(原载 1921 年 10 月 1 日《清华周刊》第 224 期,后收入《红烛》)
深夜的泪
生波停了掀簸;
深夜啊!——
深默的寒潭!
澈虚的古镜!
行人啊!
回转头来,
照照你的颜容罢!
啊!这般憔悴……
轻柔的泪,
温热的泪,
洗得净这仆仆的征尘?
无端地一滴滴流到唇边,
想是要你尝尝他的滋味;
这便是生活的滋味!
枕儿啊!
紧紧地贴着!
请你也尝尝他的滋味。
唉!若不是你,这腐烂的骷髅,
往那里靠啊!
更鼓啊!
一声声这般急切;
便是生活的战鼓罢?
唉!擂断了心弦,
搅乱了生波……
战也是死,
逃也是死,
降了我不甘心。
生活啊!
你可有个究竟?
啊!宇宙的生命之酒,
都将酌进上帝的金樽。
不幸的浮沤!
怎地偏酌漏了你呢?
(原载 1922 年 4 月 4 日《清华周刊·双四节诗刊》,后收入《红烛》)
贡臣
我的王!我从远方来朝你,
带了满船你不认识的,
但是你必中意的贡礼。
我兴高采烈地航到这里来,
那里知道你的心……唉!
还是一个涸了的海港!
我悄悄地等着你的爱潮膨涨,
好浮进我的重载的船艘;
月儿圆了几周,花儿红了几度,
还是老等,等不来你的潮头!
我的王!他们讲潮汐有信,
如今叫我怎样相信他呢?
(原载 1922 年 4 月 4 日《清华周刊·双四节特刊》,后收入《红烛》)
死
啊!我的灵魂的灵魂!
我的生命的生命,
我一生的失败,一生的亏欠,
如今要都在你身上补足追偿,
但是我有什么
可以求于你的呢?
让我淹死在你眼睛在汪波里!
让我烧死在你心房的熔炉里!
让我醉死在你音乐的琼醪里 1
让我闷死在你呼吸的馥郁里!
不然,就让你的尊严羞死我!
让你的酷冷凉死我!
让你那无情的牙齿咬死我!
让那寡恩的毒剑螫死我!
你若赏给我快乐,
我就快乐死了;
你若赐给我痛苦,
我也痛苦死了;死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死是我对你无上的贡献。
(原载 1922 年 4 月 4 日《清华周刊·双四节特刊》,后收入《红烛》)
春之首章
浴人灵魂的雨过了:
薄泥到处啮人的鞋底。
凉挟着湿润的土气
在鼻蕊间正冲突着。
金鱼儿今天许不大怕冷了?
个个都敢于浮上来呢!
东风苦劝执拗的蒲根,
将才睡醒的芽儿放了出来。
春雨过了,芽儿抽到寸长,
又被池水偷着吞去了。
亭子角上几根瘦硬的,
还没赶上春的榆枝,
印在鱼鳞似的天上;
象一页淡蓝的朵云笺,
上面涂了些僧怀素的
铁画银钩的草书。
丁香枝上豆大的蓓蕾,包满了包不住的生意,
呆呆地望着辽阔的天宇,
盘算他明日的荣华——
仿佛一个出神的诗人
在空中编织未成的诗句。
春啊!明显的秘密哟!
神圣的魔术哟!
啊!我忘了我自己,春啊!
我要提起我全身的力气,
在你那绝妙的文章上
加进这丑笨的一句哟!
(原载 1922 年 5 月 12 日《清华周刊》第 247 斯,后收入《红烛》)
春之末章
被风惹恼了的粉蝶,
试了好几处的枝头,
总抱不大稳,率性就舍开,
忽地不知飞向那里去了。
啊!大哲的梦身啊!
了无粘滞的达观者哟!
太轻狂了哦!杨花!
依然吩咐两丝粘住罢。
娇绿的坦张的荷钱啊!
不息地仰面朝上帝望着,
一心地默祷并且赞美他——
只要这样,总是这样,
开花结实的日子便快了。
一气的酣绿里忽露出
一角汉纹式的小红桥,
真红得快叫出来了!
小孩儿们也太好玩了啊!镇日里蓝的白的衫子
骑满竹青石栏上垂钓。
他们的笑声有时竟脆得象
坍碎了一座琉璃宝塔一般。
小孩们总是这样好玩呢!
绿纱窗里筛出的琴声,
又是画家脑子里经营着的
一帧美人春睡图:
细熨的柔情,娇羞的倦致,
这般如此,忽即忽离,
啊!迷魂的律吕啊!
音乐家啊!垂钓的小孩啊!
我读完这春之宝笈的末章,
就交给你们永远管领着罢!
(原载 1922 年 5 月 12 日《清华周刊》第 247 斯,后收入《红烛》)
初夏一夜的印象
(一九二二年五月直奉战争时)
夕阳将诗人交付给烦闷的夜了,
叮咛道:“把你的秘密都吐给他罢!”
穹窿下洒着些碎了的珠子——
诗人想:该穿成一串挂在死的胸前。
阴风的冷爪子刚扒过饿柳的枯发,
又将池里的灯影儿扭成几道金蛇。
帖在山腰下佝偻得可怕的老柏,
拿着黑瘦的拳头硬和太空挑衅。
失睡的蛙们此刻应该有些倦意了,
但依旧努力地叫着水国的军歌。
个个都吠得这般沉痛,村狗啊!
为什么总骂不破盗贼的胆子?
嚼火漱雾的毒龙在铁梯上爬着,
驮着灰色号衣的战争,吼的要哭了。铜舌的报更的磬,屡次安慰世界,
请他放心睡去,……世界那肯信他哦!
上帝啊!眼看着宇宙糟踏到这样,
可也有些寒心吗?慈的上帝哟!
(原载 1922 年 5 月 26 日《清华周刊》第 249 斯,后收入《红烛》)
红荷之魂
有序
盆莲饮雨初放,折了几枝,供在案头,又听侄辈读周茂叔的《爱莲说》,便不得不联想及于三千里外《荷花池畔》的诗人。赋此寄呈实秋,上景超及其他在西山的诸友。太华玉井的神裔啊!
不必在污泥里久恋了。
这玉胆瓶里的寒浆有些冽骨吗?
那原是没有堕世的山泉哪!
高贤的文章啊!雏凤的律吕啊!
往古来今竟携了手来谀媚着你。
来罢!听听这蜜甜的赞美诗罢!
抱霞摇玉的仙花呀!
看着你的躯体,
我怎不想到你的灵魂?
灵魂啊!到底又是谁呢?
是千叶宝座上的如来,
还是丈余红瓣中的太乙呢?
是五老峰前的诗人,
还是洞庭湖畔的骚客呢?红荷的魂啊!
爱美的诗人啊!
便稍许艳一点儿,
还不失为“君子”。
看那颗颗袒张的荷钱啊!
可敬的——向上的虔诚,
可爱的——圆满的个性。
花魂啊!佑他们充分地发育罢!
花魂啊,
须提防着,
不要让菱芡藻荇的势力
蚕食了泽国的版图。
花魂啊!
要将崎岖的动的烟波,
织成灿烂的静的绣锦。
然后,
高蹈的鸬鹚啊!
热情的鸳鸯啊!
水国烟乡的顾客们啊!……
只欢迎你们来
逍遥着,偃卧着;因为你们知道了
你们的义务。
(原载 1922 年 9 月 11 日《清华周刊》第 250 斯,后收入《红烛》)
太阳吟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的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的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的冷泪盈眶?
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
省得我受这一天天的缓刑,
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太阳啊——神速的金乌——太阳!
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的官柳裹上一身秋了罢?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太阳啊,奔波不息的太阳!
你也好象无家可归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样地不堪设想!
太阳啊,自强不息的太阳!
大宇宙许就是你的家乡罢。
可能指示我我的家乡的方向?
太阳啊,这不象我的山川,太阳!
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颜色,
这里鸟儿唱的调子格外凄凉。
太阳啊,生活之火的太阳!
但是谁不知你是球东半的情热,
同时又是球西半的智光?
太阳啊,也是我家乡的太阳!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乡,
便认你为家乡也还得失相偿。
太阳,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原载 1922 年 11 月 25 日《清华周刊》第 260 期《文艺增刊》第 1 期)
寄怀实秋
泪绳捆住的红烛
已被海风吹熄了;
跟着有一缕犹疑的轻烟,
左顾右盼,
不知往那里去好。
啊!解体的灵魂哟!
失路的悲哀哟!
在黑暗的严城里,
恐怖方施行他的高压政策:
诗人的尸肉在那里仓皇着,
仿佛一只丧家之犬呢。
莲蕊间酣睡着的恋人啊!
不要灭了你的纱灯:
几时珠箔银绦飘着过来,
可要借给我点燃我的残烛,
好在这阴城里面,
为我照一条道路。
烛又点燃了,
那时我便作个自然的流萤,
在深更的风露里,还可以逍遥流荡着,
直到黎明!
莲蕊间酣睡着的骚人啊!
小心那成群打围的飞蛾,
不要灭了你的纱灯哦!
(原载 1922 年 11 月 25 日《清华周刊》第 260 期《文艺增刊》第 1 期)
玄思
在黄昏的沉默里,
从我这荒凉的脑子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不伦不类的思想;
仿佛从一座古寺前的
尘封雨渍的钟楼里,
飞出一阵猜怯的蝙蝠,
非禽非兽的小怪物。
同野心的蝙蝠一样,
我的思想不肯只爬在地上,
却老在天空里兜圈子,
圆的,扁的,种种的圈子。
我这荒凉的脑子
在黄昏的沉默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仿佛同些蝙蝠一样。
(原载 1922 年 12 月 22 日《清华周刊》第 264 期《文艺增刊》第 2 期,后收入《红烛》)
火柴
这里都是君王的
樱桃艳嘴的小歌童:
有的唱出一颗灿烂的明星,
唱不出的,都拆成两片枯骨。
(原载 1923 年 1 月 13 日《清华周刊》第 267 期
《文艺增刊》第 3 期,后收入《红烛》)
忆菊
(重阳前一日作)
插在长颈的虾青瓷的瓶里,
六方的水晶瓶里的菊花,
钻在紫藤仙姑篮里的菊花;
守着酒壶的菊花,
陪着螯盏的菊花;
未放,将放,半放,盛放的菊花。
镶着金边的绛色的鸡爪菊;
粉红色的碎瓣的绣球菊!
懒慵慵的江西腊哟;
倒挂着一饼蜂窠似的黄心,
仿佛是朵紫的向日葵呢。
长瓣抱心,密瓣平顶的菊花;
柔艳的尖瓣钻蕊的白菊
如同美人的拳着的手爪,
拳心里攫着一撮儿金粟。
檐前,阶下,篱畔,圃心的菊花:
霭霭的淡烟笼着的菊花,
丝丝的疏雨洗着的菊花,——金的黄,玉的白,春酿的绿,秋山的紫,
……
剪秋萝似的小红菊花儿;
从鹅绒到古铜色的菊;
带紫茎的微绿色的“真”菊“
是些小小的玉管儿缀成的,
为的是好让小花神儿
夜里偷去当了笙儿吹着。
大似牡丹的菊王到底奢豪些,
他的枣红色的瓣儿,铠甲似的,
张张都装上银白的里子了;
星星似的小菊花蕾儿
还拥着褐色的萼被睡着觉呢。
啊!自然美的总收成啊!
我们祖国之秋的作啊!
啊!东方的花,骚人逸士的花呀!
那东的诗魂陶元亮
不是你的灵魂的化身罢?
那祖国的登高饮酒的重九
不又是你诞生的吉辰吗?
你不象这里的热欲的蔷薇,
那微贱的紫萝兰更比不你。你是有历史有,有风俗花。啊!四千年的华胄的名花呀!
你有高超的历史,你有逸雅的风俗!
啊!诗人的花呀!我想起你,
我的心也开成顷刻之花,
灿烂的如同你的一样;
我想起你同我的家乡,
我们的庄严灿烂的祖国,
我的希望之花又开得同你一样。
习习的秋风啊!吹着,吹着!
我要赞美我祖国的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请将我的字吹成一簇鲜花,
金的黄,玉的白,春酿的绿,秋山的紫,
然后又统统吹散,吹得落英缤纷,
弥漫了高天,铺遍了大地!
秋风啊!习习的秋风啊!
我要赞美我祖国的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一九二二,一○
(原载 1923 年 1 月 13 日《清华周刊》第 267 期《文艺增刊》第 3 期,后收入《红烛》)
晴朝
一个迟笨的晴朝,
比年还现长得多,
象条懒洋洋的冻蛇,
从我的窗前爬过。
一阵淡青的烟云
偷着跨进了街心……
对面的一带朱楼
忽都被他咒入梦境。
栗色汽车象匹骄马
休息在老绿阴中,
瞅着他自身的黑影,
连动也不动一动。
傲霜的老健的榆树
伸出一只粗胳膊,
拿在窗前的日光里,
翻金弄绿,不奈乐何。
除了门外一个黑人①
草,刮刮地响声渐远,
再没有一息声音——
和平布满了大自然。
和平蜷伏在人人心里;
但是在我的心内
若果也有和平的形迹,
那是一种和平的悲哀。
地评稳地转着,
一切的都向朝日微笑;
我也不是不会笑,
泪珠儿却先滚出来了。
皎皎的白日啊!
将照遍了朱楼的四面;
永远照不进的——
游子的漆黑的心窝坎:
一个厌病的晴朝,
比年还过得慢,
象条负创的伤蛇,
爬过了我的窗前。
(原载 1923 年 1 月 13 日《清华周刊》第 267 期《文艺增刊》第 3 期,后收入《红烛》)
我是一个流囚
我是个年壮力强的流囚,
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
黄昏时候,
他们把我推出门外了,
幸福的朱扉已向我关上了,
金甲紫面的门神
举起宝剑来逐我:
我只得闯进缜密的黑暗,
犁着我的道路往前走。
忽地一座壮阁的飞檐,
象只大鹏的翅子
插在浮沤密布的天海上:
字格的窗棂里
泻出醺人的灯光,黄洒一般地酽;
哀宕淫热的竹笙歌,
被激愤的檀板催窘了,
螺施似地锤进我的心房:
我的身子不觉轻去一半,仿佛在那孔雀屏前跳舞了。
啊快乐——严懔的快乐——
抽出他的讥诮的银刀,
把我刺醒了;
哎呀!我才知道——
我是快乐的罪人,
幸福之宫里逐出的流囚,
怎能在这里随便打溷呢?
走罢!再走上那没尽头的黑道罢!
唉!但是我受伤太厉害;
我的步子渐渐迟重了;
我的鲜红的生命,
渐渐染了脚下的枯草!
我是个年壮力强的流囚,
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
(原载 1923 年 2 月 15 日《清华周刊》第 269 期《文艺增刊》第 4 期,后收入《红烛》)
笑
朝日里的秋忍不住笑了——
笑出金子来了——
黄金笑在槐树上,
赤金笑在橡树上,
白金笑在白皮树上。
硕健的杨树,
裹着件拼金的绿衫,
一只手叉着腰,
守在池边微笑:
矮小的丁香
躲在墙脚下微笑。
白杨笑完了,
只孤零零地:
竖在石青色的天空里发呆。
成年了的栗叶,
向西风抱怨了一夜,
终于得了自由,
红着脸儿,
笑嘻嘻地脱离了故枝。
(原载 1923 年 2 月 19 日《清华周刊.文艺增刊》第 4 期)
园内
(序曲)
你开始唱着园内之“昨日”,
请唱得像玉杯跌得粉碎,
血色的酒浆溅污了满地;
然后模拟掌中的细沙,
从指缝之间溜出的声响。
你若唱到园内之“今日”,
当唱得像似一溪活水,
在旭日光中淙淙流去;
或如塾里总角的学童,
走珠似地背诵他的课。
你若会唱园内之“明日”,
你当想起我们紫白的校旗,
你便唱出旗飘舞的节奏;
最末,避席起立,额手致敬,
你又须唱得像军乐交鸣。(I)
寂寥封锁在园内了,
风扇不开的寂寥,
水流不破的寂寥。
麻雀呀!叫呀,叫呀!
放出你那箭镝似的音调,
射破这坚固的寂寥!
但是雀儿终叫不出来,
寂寥还封锁在园内。
在这沉闷的寂寥里,
雨水泡着的朱扉,
才剩下些银红的霞晕:
雨水洗尽了昨日的光荣。
在这沉闷的寂寥里,
金黄釉的琉璃瓦
是条死龙的残鳞败甲,
飘零在四方上下。
在这阴霾的寂寥里,
大理石、云母石、青琅、汉白玉,
龟坼的阶墀、矢折的栏柱……
纵横地卧在蓬蒿从里,
像是曝在沙场上的战骨。
在这悲酸的寂寥里,
长发的柳树还像宫妃,
瞰在胶凝的池边饮泣,饮泣……半醒的蜗牛在败壁上
拖出了颠斜错杂的篆文,
仿佛一页写错了的历史。
在这恐怖的寂寥里,
瘠的月儿常挂在松枝上,
像煞一个缢死的僵尸:
在这恐怖的寂寥里,
疯魔的月儿在松枝上缢死。
在这无聊的寂寥里,
坍碎了的王宫变成一座土地庙①:
颤怯的农夫鬼物似的,
悄悄地溜进园业,
悄悄地烧了香,磕了头,
又悄悄地溜出园去……
寂寥又封锁在园内了。
寂寥封锁在园内了;
风扇不开的寂寥……
一切都是沉闷阴霾,
一切都是悲酸恐怖,
一切都是百无聊赖。
(Ⅱ)
好了!新生命胎动了!
寂寥的园内生了瑞芝,
紫的灵芝,白的灵芝,
妆点了神秘的芜园。
灵芝生了,新生命来了!
好了,活泼泼的少年
摩肩接踵地挤进园来了。
饿着脑经,烧着心血,
紧张着肌肉的少年,
从长城东头,穿过山海关,
裹关件大氅,跑进园来了;
从长城西尾,穿过潼关,
坐在驴车里拉进园来了。
从三峡的湍流里救出的少年
病恹恹地踱进园里来了;
漂过了南海,漂过了东海,
漂过了黄海,漂过了渤海的少年,
摇着团罗扇,闯进园里来了;
流侗傥抄年
碧衫儿荡着西湖的波色,
翩翩然飘进园来了。
少年们来了,灵芝生满园内,
一切只是新鲜,一切只是明媚,一切只是望,一切只是努力;
灵芝不断地在园内茁放,
少年们不断地在园内努力。
(Ⅲ)
于是曙色烘醒了东方,
好像浸渐明晰的思想。
晨鸡叫了,晨星没了
太阳翻身起来了——
金光镀在紫铜盖的穹窿民,
金光燃在龙鳞亿的琉璃瓦上,
金光描在高楼顶的旗杆上,
金光吻在少年的桃颊上。
少年在太阳的跸道之旁,
瞻望六龙挽着的云发轫,
仿佛诚惶诚恐的童,
遥望着帝王的法驾西幸,
无限的敬仰,无限的欣羡,
充满了他那蒙稚的心灵。
早起的少年危立在假石山上,
红荷招展在他脚底,
旭日灿烂在他头上,早起的少年对着新生的太阳
如同对着他的严师,
背诵庄周屈子的鸿文,
背诵沙翁弥氏的巨制。
万籁无声,宇宙在敛息倾听,
驯雀飞于平地来倾听,
金鱼浮上池面来倾听——
少年对着新生的太阳,
背诵着他的生命的课。
啊!“自强不息”的少年啊!①
谁是你的严师!
若非这新生的太阳?
(Ⅳ)
于是夕阳涨破了西方,
赤血喋染了宇宙——
不是赔偿罪的价,
乃是生命澎涨之溢流。
赤血喋染了宇宙,
细草伸出舌头舐着赤血,
绿杨散开乱发沐着赤血。
喷水池抛开螺钿镶的银链,
吼着要锁住窜游的夕阳;夕阳跌倒在喷水池中,
池中是一盆鲜明的赤血。
红砖上更红的爬墙虎,
紫茎里迸出赤叶的爬墙虎,
仿佛是些血管涨破了,
迸出了满墙的红血斑。
赤血澎涨了夕阳的宇宙,
赤血澎涨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们在广场上游戏,
球丸在太空里飞腾,
像是九天上跳踉的巨灵,
戏弄着熄了的太阳一样。
少年们踢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抛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顶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抱着熄了的太阳:
生命澎涨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们在戏弄熄了的太阳。
夕阳里喧呼着的少年们,
赤铜铸的筋骨,
赤铜铸的精神,
在戏弄熄了的太阳。
(Ⅴ)
于是月儿窥进了东园,
宇宙被清光浸满,
宇宙晶凉的海水一般。
宇宙变了清光之海——
银波迸入了窗棂,
银波泛滥了庭院,
银波弥漫了大自然,
宇宙沉沦在海底里。
那里有杨柳?那里有松桧?
这水似的晶蓝的空气中,
只有些曼舞的海藻,
只有些鹄立的铁珊瑚,
拱抱着巍峨的大礼堂,
龙宫似的庄严灿烂。
龙宫的阊阖是黄金锤出的,
龙宫的楹柱是白玉雕成的。
哦,莫不是水国的仙人——
这清空灵幻的少年
飘摇在龙宫之东,龙宫之西,
那雍容闲雅的少年躅踯在龙宫这南,龙宫之北?
少年浮游在海底在,
浮游在清光之海底在,
清光浸入少年的心里,
清光洗在少年的身外。
涤尽浊垢,饮入清光,
少年便是清光之海。
听啊!那里来的歌声?
莫非就是泣珠的鲛人——
莫非是深深海底的鲛人,
坐在紫里的石龛下,
一壁织着愁思之绡,
一壁唱着缠绵之歌?
啊!发嘴缠绵的歌,
唱得海水的晶波战栗,
唱得海树的枝叶飕,
唱得少年不能仰首,
唱醒了少年的杳恨冥愁。
少年听了缠绵的歌,
唤起甜密密的神圣的绝望,
或是热烘烘的玄秘的隐忧,
一种没由来,没目的,
一知半解的少年愁——
为了茫茫的大千宇宙?
为了滔滔的洪水猛兽?
为了闸不住的情绪之流?
还是抛不下锚的生命之舟?
(Ⅵ)
于是月儿愈躲入了西园,
楼房的暗影愈渐伸张弥漫,
列着鹅阵的暗影转战而前,
终于占领了凄凉的庭院。
院中垂头丧气的花木,
是被暗拘囚的俘虏;
锁在檐下的紫丁香,
锁在墙脚的迎春柳,
含着露珠儿,含着泪珠儿,
莫不是牛衣对泣的楚囚?
画角哀哀地叫了!
悲壮画角在黑暗里狂吠,
好像激昂的更犬吠着盗贼;
锐利的角在空中咬着,
咬破了黑暗的魔术,咬破了少年的美梦,
少年们揎开美梦,跳起榻床,
少年们已和黑暗宣战了。
哦!静夜的角如何哭了?
将少年的心脏哭融了,
五百个战士的心脏融成一个。
楼上点着蜡烛,
楼下点着蜡烛,
少年们正在会议,
少年们正在努力。
三旗营的铜磬报尽了五更,
报道黑暗的行程将尽,
少年们啊!再点上一枝蜡,
便撑持过了这黑暗的末路!
曙光回了,新生命又来了!
一切又是新鲜,明媚,
一切又是希,努力。
饿的脑筋,烧着心血,
紧张着肌肉的少年们,
凭着希望造出了希望;
活泼的少年们,
又在园内不断地努力。
(Ⅶ)
然后有一天园内的昨日,
隐入了蒙昧的历史,
园内的今日瓜代了昨日。
然后风云扰攘的天宇
终竟澈体澄清了……
雍穆的尉蓝监照了一切。
无垠的蔚蓝的天宇
衬出了金碧辉煌的楼阁。
焕丽雄伟的楼阁
像以皇宫帝阙一般——
蓬莱的晓钟鸣了,
文武的千官,戎狄的臣侄,
群在崔嵬的紫宸殿下,
膜拜着文献之王。
肃静森严楼阁
又似佛寺梵宇一般——
上方的暮磬响了,
意志猛似龙象的僧侣们,
群在理智之佛像前,
焚着虔诚的香火。哦,文献的宫殿啊!
哦,理智的寺观啊!
矗峙在蔚蓝的天宇中,
你是东方华胄的学府!
你是世界文化的盟坛!
(Ⅷ)
飘啊!紫白参半的旗哟!
飘啊!化作云气飘摇着!
白云扶着的紫气哟!
氲氤在这“水木清华”的景物上,
好让这里万人的眼望着你,
好让这里人的心向着你!
这里人还在猛烈地工作,
像园内的苍松一般工作,
伸出他们的理智的根爪,
挖烂了大地的肌腠,
撕裂了大地的骨骼。,
将大地的神髓吸地,
好向中天的红日泄吐。
这里万人还在静默地工作,
像园外的西山一般工作,
静默地滋育了草木,
静默地迸溢了温泉,
静默地驮负了浮图御苑;
春夏他沐着着霜雪的伤良,
但他总是在静默中工作。
这里努力工作的万人,
并不西方式的机械,
在齿轮绾着小齿轮,
全无意识地转动,
全无目的地转动。
但只为他们的理想工作,
为他们四千年理想,
古圣先贤的遗训,努力工作。
雪气氲氤的校旗呀!
你在百尺高楼上飘摇着,
近瞩京师,远望长城,
你临照着旧中华的脊骸,
你临照着新中华的心脏。
啊!展开那四千年文化的历史,
警醒万人,启示万人,
赐给他们灵感,赐给他们精神!
云气氲氤的校旗呀!
在东西文化交锋之时,
你又是万人的军旗!
万人肉袒负荆的时间过了,
万人卧薪尝胆的时期过了,
万人要为四千年的文化
与强权霸术决一雌雄!
云氲氤的校旗呀!
你便是东来的紫气,
你飘出函谷关,向西迈往,
你将挟着我们圣人的灵魂,
漫了西土,漫了全球!
飘呀!紫白参半的旗呀!
飘呀!化作云气飘摇着!
白云扶关紫气呀!
氲氤在这“水木清华”的景物上,
莫使这里万人忘了你的意义!
莫使这里万忘了你的意义!
一九二三年三月十六日二稿①
(原载 1923 年 4 月 23 日《清华十二周年纪念号.清华生活》)
李白之死
世俗流传太白以捉月骑鲸而终,本属荒诞。此诗所述亦凭臆造,无非欲借以描画诗人的人格罢了。读者不要当作历史看就对了。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李白
一对龙烛已烧得只剩光杆两枝,
却又借回已流出的浓泪的余脂,
牵延着欲断不断的弥留的残火,
在夜的喘息里无效地抖擞振作。
杯盘狼藉在案上,酒坛睡倒在地下,
醉客散了,如同散阵投巢的乌鸦;
只那醉得最很,醉得如泥的李青莲
(全身的骨架如同脱了榫的一般)
还歪倒倒的在花园的椅上堆着,
口里喃喃地,不知到的说些什么。
声音听不见了,嘴唇还喋着不止;
忽地那络着密密红丝网的眼珠子,
(他自身也象一个微小的醉汉)
对着那怯懦的烛焰瞪了半天:
仿佛一只饿师,发见了一个小兽,
一不响,两眼睁睁地望他尽瞅;
59
然后轻轻地缓缓地举起前脚,
便迅雷不及掩耳,忽地往前扑着——
象这样,桌上两对角摆着的烛架,
都被这个醉汉拉倒在地下。
“哼哼!就是你,你这可恶的作怪,”
他从咬紧的齿缝里泌出声音来,
“碍着我的月儿不能露面哪!
月儿啊!你如今应该从出来了罢!
哈哈!我已经替你除了障碍,
骄傲的月儿,你怎么还不出来?
你是瞧不起我吗?啊,不错!
你是天上广寒宫里的仙娥,
我呢?不过那戏弄黄土的女娲
散到六合里来的一颗尘沙!①
啊!不是!谁不知我是太白之精?
我母亲没有在梦里会过长庚?②
月儿,我们是星月原同族的,
我说我们本来是很面熟呢!”
在说话时,他没留心那黑树梢头
渐渐有一层薄光将天幕烘透,
几朵铅灰云彩一层层都被烘黄,忽地有一个琥珀盘轻轻浮上,
(却又象没动似的)他越浮得高,
越缩越下;颜色越褪淡了,直到
后来,竟变成银子样的白的亮——
于是全世界都浴着伊的晶光。
簇簇的花影也次第分明起来,
悄悄爬到人脚下偎着,总躲不开——
象个小狮子狗儿睡醒了摇摇耳朵,
又移到主人身边懒洋洋地睡着。
诗人自身的影子,细长得可怕的一条,
竟拖到五步外的栏杆上坐起来了。
从叶缝里筛过来的银光跳荡,
啮着环子的兽面蠢似一朵缩菌,
也鼓着嘴儿笑了,但总笑不出声音。
桌上一切的器皿,接受复又反射
那闲灼的光芒,又好象日下的盔甲。
这段时间中,他通身的知觉都已死去,
那被酒催迫了的呼吸几乎也要停驻;
两眼只是对着碧空悬着的玉盘,
对着他尽看,看了又看,总看不倦。
“啊!美呀!”他叹道,“清寥的美!莹澈的美!
宇宙为你而存吗?你为宇宙而在?
哎呀!怎么总是可望而不可即!
月儿呀月儿!难道我不应该爱你?
难道我们永远便是这样隔着?
月儿,你又总爱涎着脸皮跟着我;
等我被你媚狂子,要拿你下来,
却总攀你不到。唉!这样狠又这样乘!
月啊!你怎同天帝一样地残忍!
我要白日照我这至诚的丹心,
狰狞的怒雷又砰訇地吼我;
我在落雁峰前几次朝拜帝座,①
额撞裂了,嗓叫破了,阊阖还不开。
吾爱啊!帝旁擎着雉扇的吾爱!
你可能问帝,我究犯了那条天律?
把我谪了下来,还不召我回去?②
帝啊!帝啊!我这罪过将永不能赎?
帝呀!我将无期地囚在这痛苦之窟?”
又圆又大的热泪滚向膨胀的胸前,
却有水银一般地沉重与灿烂;
又象是刚同黑云碰碎了的明月
溅下来点点的残屑,眩目的残屑。
“帝啊!既遣我来,就莫生他们!”他又讲,
“他们,那般妖媚的狐狸,猜狠的豺狼!我无心作我的诗,谁想着骂人呢?
他们小人总要忍心地吹毛求疵,
说那是讥诮伊的。哈哈!这真是笑话!
他是个什么人?他是个将军吗?
将军不见得就不该替我脱靴子。
唉!但是我为什么要作那样好的诗?
这岂不自作的孽,自招的罪?……①
那里?我那里配得上谈诗?不配,不配;
那里?我那里配得上谈诗?不配,不配;
谢玄晖才是千古的大诗人呢!——
那吟‘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的
谢将军,诗既作的那么好——真好!——
但是那里象我这样地坎坷潦倒?”②
然后,撑起胸膛,他长长地叹了一声。
只自身的影子点点头,再没别的同情?
这叹声,便似平远的沙汀上一声鸟语,
叫不应回音,只悠悠地独自沉没,
终于无可奈何,被宽嘴的寂静吞了。
“啊‘澄江净如练,’这种妙处谁能解道?
记得那回东巡浮江的一个春天,——③
两岸旌旗引着腾龙飞虎回绕碧山,——
果然如是,果然是白练满江……
唔?又讲起他的事了?冤枉啊!冤枉!
夜郎有的是酒,有的是月,我岂怨嫌?④
但不记得那天夜半,我被捉上楼船!⑤
我企望谈谈笑笑,学着仲连安石们,
替他们解决些纷纠,扫却了胡尘。①
哈哈!谁又知道他竟起了野心呢?
哦,我竟被人卖了!但一半也怪我自身?”
这样他便将那成灰的心渐渐扇着,
到的又得痛饮一顿,浇熄了愁的火,
谁知道这愁竟象田单的火牛一般:
热油淋着,狂风扇着,越奔火越燃,
毕竟谁烧焦了骨肉,牺牲了生命,
那束刃的采帛却焕成五色折龙文:
如同这样,李白那煎心烙肺的愁焰,
也便烧得他那幻象的轮子急转,
转出了满牙齿上攒着的“丽藻春葩”。
于是他又讲,“月儿!若不是你和他,”
手指着酒壶,“若不是你们的爱护,
我这生活可不还要百倍地痛苦?
啊!可爱的酒!自然赐给伊的骄子——
诗人的恩俸!啊,神奇的射愁的弓矢!
开启琼宫的管钥!琼宫开了:那里有鸣泉漱石,玲鳞怪羽,仙花逸条;
又有琼瑶的轩馆同金碧的台榭;
还有吹不满旗的灵风推着云车,
满载霓裳缥缈,彩玲珑的仙娥,
给人们颁送着驰魂宕魄的天乐。
啊!是一个绮丽的蓬莱的世界,
被一层银色的梦轻轻地锁着在!”
啊!月呀!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
当我看你看得正出神的时节,
我只觉得你那不可思议的美艳,
已经把我全身溶化成水质一团,
然后你那提挈海潮的全副的神力,
把我也吸起,浮向开遍水钻花的
碧玉的草场上;这时我肩上忽展开
一双翅膀,越张越大,在空中徘徊,
如同一只大鹏浮游于八极之表。①
哦,月儿,我这时不敢正眼看你了!
你那太强烈的光芒刺得我心痛。……
忽地一阵清香搅着我的鼻孔,
我吃了一个寒噤,猛开眼一看,……
哎呀!怎地这样一副美貌的容颜!
丑陋的尘世!你那有过这样的副本?
啊!布置得这样调和,又这般端正,
竟同一阕鸾凤和鸣的乐章一般!
哦,我如何能信任我的这双肉眼?
我不相信宇宙间竟有这样的美!
啊,大胆的我哟,还不自惭形秽,
竟敢现于伊前!——啊!笨愚呀糊涂!——
这时我只觉得头昏眼花,血凝心冱;
我觉得我是污烂的石头一块,
被上界的清道夫抛掷了下来,
掷到一个无的黑暗的虚空里,
坠降,坠降,永无着落,永无休止!
月儿初还在池下丝丝柳影后窥看,
象沐罢的美人在玻璃窗口晾发一般;
于今却已姗姗移步出来,来到了池西;
夜的私语不知说破了什么消息,
池波一皱,又惹动了伊娴静的微笑。
沉醉的诗人忽又战巍巍地站起了,
东倒西歪地挨到池边望着那晶波。
他看见这月儿,他不觉惊讶地想着:
如何这里又有一个伊呢?奇怪!奇怪!
难道天有两个月,我有两个爱?
难道刚才伊送我下来时失了脚,掉在这池里了吗?——这样他正疑着……
他脚底下正当活泼的小涧注入池中,
被一丛刚劲的菖蒲鲠塞了喉咙,
便咯咯地咽着,象喘不出气的呕吐。
他听着吃了一惊,不由得放声大哭:
“哎呀!爱人啊!淹死了,已经叫不出声了!”
他翻身跳下池去了,便向伊一抱,
伊已不见了,他更惊慌地叫着,
却不知道自己也叫不出声了!
他挣扎着向上猛踊,再昂头一望,
又见圆圆的月儿还平安地贴在天上。
他的力已尽了,气已竭了,他要笑,
笑不出了,只想道:“我已救伊上天了!”
(曾收入《红烛》,1923 年 9 月,上海泰东图书局初版)
剑匣
Ibuiltmysoulalordlypleasure-house,
Whereinateaseforayetodwell.
……
And‘Whiletheworldrunsroundandround,’I
said,‘Reignthouapart,aquietking,
Stillas,whileSaturnwhirls,hissteadfast
shade
Sleepsonhisluminousring’.
Towhichmysoulmadeanswerreadily:
TrustmeinblissIshallabide
Inthisgreatmansion,thatisbuiltforme,
Soroyal-richandwide’.
——Tennyson——
在生命的大激战中,
我曾是一名盖世的骁将。
我走到四面楚歌的末路时,
并不同项羽那般顽固,
定要投身于命运的罗网。
但我有这绝岛作了堡垒,
可以永远驻札我的退败的心兵。
在这里我将养好了我的战创,
在这里我将忘却了我的仇敌。
在这里我将作个无名的农夫,
但我将让床惰的芜蔓
蚕食子我的生命之田。
也许因为我这肥泪的无心的灌溉,
一旦芜蔓还要开出花来呢?
那我就整日徜徉在田塍上,
饱喝着他们的明艳的色彩。
我也可以作个海上的渔夫:
我将撒开我的幻想之网。
在寥阔的海洋里;
在放网收网之间,
我可以坐在沙岸上做我的梦,
从日出梦到黄昏……
假若撤起网来,不是一些鱼虾,
只有海树珊瑚同含胎的老蚌,
那我却也喜出望外呢。
有时我也可佩佩我的旧剑,
踱山进去作个樵夫。
但群松舞着葱翠的干戚,
雍容地唱着歌儿时,
我又不觉得心悸了。
我立刻套上我的宝剑,
在空山里徘徊了一天。
有时看见些奇怪的彩石,
我便拾起来,带了回去;
这便算我这一日的成绩了。
但这不是全无意识的。
现在我得着这些材料,
我真得其所了;
我可以开始我的工匠生活了,
开始修葺那久要修葺的剑匣。
我将摊开所有的珍宝,
陈列在我面前,
一样样的雕着,镂着,
磨着,重磨着……
然后将他们都镶在剑匣上,——
用我的每出的梦作蓝本,
镶成各种光怪陆离的图画。
我将描出白面美髯的太乙
卧在粉红色的荷花瓣里,
在象牙雕成的白云里飘着。
我将用墨玉同金丝
制出一只雷纹商嵌的得炉;
那炉上驻着袅袅的篆烟,
许只可用半透明的猫儿眼刻着。
烟痕半消未灭之外,
隐约地又升起了一个玉人,
仿佛是肉袒的维纳司呢……
这块玫瑰玉正合伊那肤色了。
晨鸡惊耸地叫着,
我在蛋白的曙光里工作,
夜晚人们都睡去,我还作着工——
烛光抹在我的直陡的额上,
好象紫铜色的晚霞
映在精赤的悬崖上一样。
我又将用玛瑙雕成一尊梵像,
三首六臂的梵像,
骑在鱼子石的象背上。
珊瑚作他口里含着的火,
银线辫成他腰间缠着的蟒蛇,
他头上的圆光是块琥珀的圆壁。
我又将镶出一个瞎人
在竹筏上弹着单弦的古瑟。
(这可要镶得和王叔远的
桃核雕成的《赤壁赋》一般精细。)然后让翡翠,蓝玉,紫石瑛,
错杂地砌成一片惊涛骇浪;
再用碎砾的螺钿点缀着,
那便是涛头闪目的沫花了。
上面再笼着一张乌金的穹窿,
只有一颗宝钻的星儿照着。
春草绿了,绿上了我的门阶,
我同春一块儿工作着:
蟋蟀在我床下唱着秋歌,
我也唱着歌儿作我的活。
我一壁工作着,一壁唱着歌:
我的歌里的律吕
都从手指尖头流出来,
我又将他制成层叠的花边:
有盘龙,对凤,天马,辟邪的花边,
有芝草,玉莲,万字,双胜的花边,
又有各色的汉纹边
套在最外的一层边外。
若果边上还缺些角花,
把蝴蝶嵌进去应当恰好。
玳瑁刻作梁山伯,
璧玺刻作祝英台,
碧玉,赤瑛,白玛瑙,蓝琉璃,……
拼成各种彩色的凤蝶。
于是我的大功便告成了!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你不要轻看了我这些工作!
这些不伦不类的花样,
你该知道不是我的手笔,
这都是梦的原稿的影本。
这些不伦不类的色彩,
也不是我的意匠的产品,
是我那芜蔓的花儿开出来的。
你不要轻看了我这些工作哟!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抽出我的宝剑来——
我的百炼成钢的宝剑,
吻着他吻着他……
吻去他的锈,吻去他的伤疤;
用热泪洗着他,洗着他……
洗净他上面的血痕,
洗净他罪孽的遗迹;
又在龙涎香上熏着他,
熏去了他一切腥膻的记忆。然后轻轻把他送进这匣里,
唱着温柔的歌儿,
催他的快在这艺术宫中酣睡。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的大功终于告成了!
人们的匣是为保护剑的锋,
我的匣是要藏他睡觉的。
哦,我的剑匣修成了,
我的剑有了永久的归宿了!
哦,我的剑要归寝了!
我不要学轻佻的李将军,
拿他的兵器去射老虎,
其实只射着一块僵冷的顽石。
哦,我的剑要归寝了!
我也不要学迂腐的李翰林,
拿他的兵器去割流水,
一壁割着,一壁水又流着。
哦!我的兵器只要韬藏,
我的兵器只要酣睡。
我的兵器不要斩芟奸横,
我知道奸横是僵冷的顽石一堆;
我的兵器了不要割着愁苦,
我知道愁苦是割不断的流水。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让我的宝剑归寝了!
我岂似滑头的汉高祖,
拿宝剑斫死了一条白蛇,
因此造一个谣言,
就骗到了一个天下?
哦!天下,我早已得着了啊!
我早坐在艺术的凤阙里,
象大舜皇帝,垂裳而治着
我的波希米亚的世界了啊!
哦!让我的宝剑归寝罢!
我又岂拟无聊的楚霸王,
拿宝剑斫掉多少的人头,
一夜梦回听着恍惚的歌声,
忽又拥着爱姬,抚着名马,
提起原剑来刎了自己的颈?
哦!但我又不妨学了楚霸王,
用自己的宝剑自杀了自己。
不过果然我要自杀,
定不用这宝剑的锋。
我但愿展玩着这剑匣——展玩着我这自制的剑匣,
我便昏死在他的光彩里!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让宝剑在匣里睡着觉,
我将摩抚着这剑匣,
我将宠媚着这剑匣,——
看着缠着神蟒的梵像,
我将巍巍地抖颤了,
看看筏上鼓瑟的瞎人,
我将号地哭泣了;
看看睡在荷瓣里的太乙,
飘在篆烟上的玉人,
我又将迷迷的嫣笑了呢!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让宝剑在匣里睡着。
我将看着他那光怪的图画,
重温我的成形的梦幻,
我将看着他那异彩的花边,
再唱着我的结晶的音乐。
啊!我将看着,看着,看着,
看到剑匣战动了,
模糊了,更模糊了
一个烟雾弥漫的虚空了,……
哦!我看到肺脏忘了呼吸,
血液忘了流驶,
看到眼睛忘了看了。
哦!我自杀了!
我用自制的剑匣自杀了!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曾收入《红烛》1923 年 9 月,上海泰东图书局初版)
雨夜
几朵浮云,仗着雷雨的势力,
把一天的星月都扫尽了。
一阵狂风还喊来要捉那软弱的树枝,
树枝拼命地扭来扭去,
但是无法躲避风的爪子。
凶狠的风声,悲酸的雨声——
我一壁听着,一壁想着;
假使梦这时要来找我,
我定要永远拉着他,不放他走;
还剜出我的心来送他作贽礼,
他要收我作个莫逆的朋友。
风声还在树里呻吟着,
泪痕满面的曙天白得可怕,
我的梦依然没有做成。
哦!原来真的已被我厌恶了,
假的就没他自身的尊严吗?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雪
夜散下无数茸毛似的天花,
织成一片大氅,
轻轻地将憔悴的世界,
从头到脚地包了起来;
又加了死人一层殓衣。
伊将一片鱼鳞似的屋顶埋起了,
却总埋不住那屋顶上的青烟缕。
啊!缕缕蜿蜒的青烟啊!
仿佛是诗人向上的灵魂,
穿透自身的躯壳:直向天堂迈往。
高视阔步的风霜蹂躏世界,
森林里抖颤的众生争斗多时,
最末望见伊的白氅,
都欢声喊着:“和平到了!奋斗成功了!
这不是冬投降的白旗吗?”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睡者
灯儿灭了,人儿在床;
月儿的银潮
沥过了叶缝,冲进了洞窗,
射到睡觉的双靥上,
跟他亲了嘴儿又偎脸,
便洗净一切威情的表象,
只剩下了如梦幻的天真,
笼在那连耳目口鼻
都分不清的玉影上。
啊!这才是人的真色相!
这才是自然的真创造!
自然只些一副模型;
铸了月面,又铸人面。
哦!但是我爱这睡觉的人,
他醒了我又怕他呢!
我越看这可爱的睡容,
想起那醒容,超发可怕。
啊!让我睡了,躲脱他的醒罢!
可是瞌睡象只秋燕,
在我眼帘前掠了一周,
忽地翻身飞去了,
不知几时才能得回来呢?
月儿,将银潮密密地酌着!
睡觉的,撑开枯肠深深地喝着!
快酌,快喝!喝着,睡着!
莫又醒了,切莫醒了!
但是还响点擂着,鼾雷!
我只爱听这自然的壮美的回音,
他警告我这时候
那人心宫的禁闼大开,
上帝在里头登极了!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二月庐
面对一幅淡山明水的画屏,
在一块棋盘似的稻田边上,
蹲着一座看棋的瓦屋——
紧紧地被捏在小山的拳心里。
柳荫下睡着一口方塘;
聪明的燕子——伊唱歌儿
偏找到这里,好听着水面的
回声,改正音调的错儿。
燕子!可听见昨夜那阵冷雨?
西风的信来了,催你快回去。
今年去了,明年,后年,后年以后,
一年回一度的还是你吗?
啊?你的爆裂得这样音响,
迸出些什么压不平的古愁!
可怜的鸟儿,你诉给谁听?
那知道这个心也碎了哦!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诗人
人们说我有些象一颗星儿,
无论怎样光明,只好作月儿的伴,
总不若灯烛那样有用——
还要照着世界作工,不徒是好看。
人们说春风把我吹燃,是火样的薇花,
再吹一口,便变成了一堆死灰;
剩下的叶儿象铁甲,刺儿象蜂针,
谁敢抱他的赤裸的胸怀?
又有些人比我作一座遥山:
他们但愿远远望见我的颜色,
却不相信那白云深处里,
还别有一个世界——一个天国。
其余的人或说这样,或说那样,
只是说得对的没有一个。
“谢谢朋友们”我说,“不要管我了,
你们那样忙,那有心思来管我?
你们在忙中觉得热闷时,
风儿吹来,你们无心地喝下了,
也不必问是谁送来的,
自然会觉得他来的正好!”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快乐
快乐好比生机:
生机的消息传到伊甸,
群花便立刻
披起五光十色的绣裳。
快乐跟我的
灵魂接了吻,我的世界
忽变成天堂,
住满了柔艳的安琪儿!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回顾
九年的清华的生活,
回头一看——
是秋夜里一片沙漠,
却露着一颗萤火,
越望越光明,
四围是迷茫莫测的凄凉黑暗。
这是红惨绿娇的暮春时节:
如今到了荷池——
寂静的重量正压着池水
连面皮也皱不动——
一片死静!
忽地里静灵退了,
镜子碎了,
个个都喘气了。
看!太阳的笑焰——一道金光,
滤过树缝,洒在我额上;
如今羲和替我加冕了,
我是全宇宙的王!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失败
从前我养了一盆宝贵的花儿,
好容易孕了一个苞子,
但总是半含半吐的不肯放开。
我等发了急,硬把他剥开了,
他便一天萎似一天,萎得不象样子。
如今我要他再关上不能了。
我到底没有看见我要看的花儿!
从前我做了一个稀奇的梦,
我总嫌他有些太模糊了,
我满不介意,让他震破了;
我醒了,直等到月落,等到天明,
重织一个新梦既织不成,
便是那个旧的也补不起来了。
我到底没有做好我要做的梦!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游戏之祸
我酌上蜜酒,烧起沉檀,
游戏着膜拜你:
沉檀烧地太狂了,
我忙拿密酒来浇他;
谁知越浇越烈,
竟惹了焚身之祸呢!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花儿开过了
花儿开过了,果子结完了:
一春的香雨被一夏的骄阳炙干了,
一夏的荣华被一秋的馋风扫尽了。
如今败叶枯枝,便是你的余剩了。
天寒风紧,冻哑了我的心琴;
我惯唱的颂歌如今竟唱不成。
但是,且莫伤心,我的爱,
琴弦虽不鸣了,音乐依然在。
只要灵魂不灭,记忆不死,纵使
你的荣华永逝(这原是没有的事),
我敢说那已消的春梦的余痕,
还永远是你我的生命的生命!
况且永继的荣花,顿刻的凋落——
两两相形,又算得了些什么?
今科的假眠,也不过是明春的
更烈的生命所必需的休息。
所以不怕花残,果烂,叶败,枝空,
那缜密的爱的根网总不一刻放松;
他总是绊着,抓着,咬着我的心,
他要抽尽我的生命供给你的生命!
爱啊!上帝不曾因青春的暂退,
就要将这个世界一齐捣毁,
我也不曾因你的花儿暂谢,
就敢失望,想另种一朵来代他!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十一年一月二日作
哎呀!自然的太失管教的骄子!
你那内蕴的灵火!不是地狱的毒火,
如今已经烧得太狂了,
只怕有一天要爆裂了你的躯壳。
你那被爱蜜饯了的肥心,人们讲,
本是为滋养些嬉笑的花儿的,
如今却长满了愁苦的荆棘——
他的根已将你的心越捆越紧,越缠越密。
上帝啊!这到底是什么用意?
唉!你(只有你)真正了解生活的秘密,
你真是生活的唯一的知己,
但生活对你偏是那样地凶残:
你看!又是一个新年——好可怕的新年!——
张着牙戟齿锯折大嘴招呼你上前;
你退既不能,进又白白地往死嘴里钻!
高步远的命运
从时间的没究竟的大道上踱过;
我们无足轻重的蚁子
糊里糊涂地忙来忙去,不知为什么,
忽地里就断送在他的脚跟的……
但是,那也对啊!……死!你要来就快来,
快来断送了这无边的痛苦!
哈哈!死,你的残忍,乃在我要你时,你不来,
如同生,我不要他时,他偏存在!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青春
青春象只唱着歌的鸟儿,
已从残冬窟里闯出来,
驶入宝蓝的穹窿里去了。
神秘的生命,
在绿嫩的树皮里膨胀着,
快要送出带鞘子的,
翡翠的芽儿来了。
诗人呵!揩干你的冰泪,
快预备着你的歌儿,
也赞美你的苏生罢!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宇宙
宇宙是个监狱,
但是个模范监狱;
他的目的在革新,
并不在惩旧。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香篆
辗转在眼帘前,
萦回在鼻观里,
锤旋在心窝头——
心爱的人儿啊!
这样清幽的香,
只堪供祝神圣的你:
我祝你黛发长青!
又祝你朱颜长姣!
同我们的爱万寿无疆!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国手
爱人啊!你是个国手,
我们来下一盘棋;
我的目的不是要赢你,
但只求输给你——
将我的灵和肉
输得干干净净!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春寒
春啊!
正似美人一般,
无妨瘦一点儿!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钟声
钟声报得这样急——
时间之海的记水标哦!
是记涨呢,还是记落呢!——
是报过去的添长呢?
还是报未来的消缩呢?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爱之神——题画
啊!这么俊的一副眼睛——
两潭渊默的清波!
可怜孱弱的游泳者哟!
我告诉你回头就是岸了!
啊!那潭岸上的一带榛薮,
好分明的黛眉啊!
那鼻子,金字塔式的小邱,
恐怕就是情人的茔墓罢?
那里,不是两扇朱扉吗?
红得象樱桃一样,
扉内还露着编贝的屏风。
这里又不知安了什么陷阱!
啊!莫非是伊甸之乐园?
还是美的家宅,爱的祭坛?
呸!不是,都不是哦!
是死魔盘踞着的一座迷宫!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谢罪以后
朋友,怎样开始?这般结局?
“谁实为之?”是我情愿,是你心许?
朋友,开始结局之间,
演了一出浪漫的悲剧;
如今戏既演完了,
便将那一页撕了下去,
还剩下了一部历史,
恐十倍地庄严,百般地丰富,——
是更生的灵剂,乐园的基础!
朋友!让舞台上的经验,短短长长,
是恩爱,是仇雠,尽付与时间和游浪。
若教已放下来的绣幕,
永作隔断记忆的城墙;
台上的记忆尽可隔断,
但还有一篇未成的文章,
是在登台以前开始作的。
朋友!你为什么不让他继续添长,
完成一件整的艺术品?你试想想!
朋友!我们来勉强把悲伤葬着,
让我们的胸膛做了他的坟墓;
让忏悔蒸成湿雾,
糊湿了我们的眼睛也可;
但切莫把我们的心,
冷的变成石头一个,
让可怕的矜骄的刀子
在他上面磨成一面的锋,两面的锷。
朋友,知道成锋的刀有个代价么?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忏悔
啊!浪漫的生活啊!
是写在水面上的个“爱”字,
一壁写着,一壁没了;
自搅动些痛苦的波轮。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黄鸟
哦!森林的养子,
太空的血胤
不知名的野鸟儿啊!
黑缎的头帕,
蜜黄的羽衣,
镶着赤铜的喙爪——
啊!一只鲜明的火镞,
那样癫狂地射放,
射翻了肃静的天宇哦!
象一块雕镂的水晶,
艺术纵未完成,
却永映着上天的光彩——
这样便是他吐出的
那阕雅健的音乐呀!
啊!希腊式的雅健!
野心的鸟儿啊!
我知道你喉咙里的
太丰富的歌儿
102.
快要噎死你了:
但是从容些吐着!
吐出那水晶的谐音,
造成艺术之宫,
让一个失路的灵魂
早安了家罢!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艺术的忠臣
无数的人臣,仿佛真珠
钻在艺术之王的龙衮上,
一心同赞御容的光采;
其中只有济慈一个人
是群龙拱抱的一颗火珠,
光芒赛过一切的珠子。
诗人的诗人啊!
满朝的冠盖只算得
些艺术的名臣,
只有你一人是个忠臣。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我知道你那栋梁之材,
是单给这个真命天子用的;
别的分疆割据,属国偏安,
那里配得起你哟!
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真个做了艺术的殉身者!
忠烈的亡魂啊!
你的名字没写在水上①,
但铸在圣朝的宝鼎上了!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诗债
小小的轻圆的诗句,
是些当一的制钱——
在情人的国中
贸易死亡的通宝。
爱啊!慷慨的债主啊!
不等我偿清诗债
就这么匆忙地去了,
怎样也挽留不住。
但是字串还没毁哟!
这永欠的本钱,
仍然在我帐本上,
息上添息地繁衍。
若有一天你又回来,
爱啊!要做 Shylock①吗?
就把我心上的肉,
和心一起割给你罢!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别后
哪!那不速的香吻,
没关心的柔词……
啊!热情献来的一切的贽礼,
当时都大意地抛弃了,
于今却变化记忆的干粮,
来充这旅途的饥饿。
可是,有时同样的馈仪,
当时珍重地接待了,抚宠了;
反在记忆之领土里,
刻下了生憎惹厌的痕迹。
啊!谁道不是变幻呢?
顷刻之间,热情与冷淡,
已经百度的乘除了。
谁道不是矛盾呢?
一般的香吻,一样的柔词,
才冷僵了的骨髓,
又烧焦了纤维。
恶作剧的疟魔呀!
到底是谁遣你来的?
你在这一隙驹光之间,
竟教我更迭地
作了冰炭的化身!
恶作剧的疟魔哟!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孤雁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
谁教你抛弃了旧侣,
拆散了阵宇,
流落到这水国的绝塞,
拼着才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啊!从那浮云的密幕里,
迸出这样的哀音;
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热情!
孤寂的流落者!
不须叫喊得哟!
你那沉细的音波,
在这大海的惊雷里,
还不值得那涛头上
溅破的一粒浮沤呢!
可怜的孤魂啊!
更不须向天回首了。
天是一个无涯的秘密,
一幅蓝色的谜语,
太难了,不是你能猜破的。
也不须向海低头了。
这辱骂高天的恶汉,
他的咸卤的唾沫
不要渍湿了你的翅膀,
粘滞了你的行程!
流落的弧禽啊!
到底飞往那里去呢?
那太平洋的彼岸,
可知道究竟有些什么?
啊!那里是苍鹰的领土——
那鸷悍的霸王啊!
他的锐利的指爪,
已撕破了自然的面目,
建筑起财力的窝巢。
那里只有铜筋铁骨的机械,
喝醉了弱者的鲜血,
吐出些罪恶的黑烟,
涂污我太空,闭熄了日月,
教你飞来不知方向,
息去又没地藏身啊!
流落的失群者啊!
到底要往那里去?
随阳的鸟啊!
光明的追逐者啊!
不信那腥臊的屠场,
黑黯的烟灶,
竟能吸引你踪迹!
归来罢,失路的游魂!
归来参加你的伴侣,
补足他们的阵列!
他们正引着颈望着你呢。
归来偃卧的霜染的芦林里,
那里有校猎的西风,
将茸毛似的芦花,
铺就了你的床褥,
来温暖起你的甜梦。
归来浮游在温柔的港溆里,
那里方是你的浴盆。
归来俳徊在浪砥的平沙上,
趁着溶银的月色,
婆娑着戏弄你的幽影。
归来罢,流落的孤禽!
与其尽在这水国的绝塞,
泣诉那无边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不如翅回身归去罢!
啊!但是这不由分说的狂飙
挟着我不息地前进;
我脚上又带着了一封信,
我怎能抛却我的使命,
由着我的心性
回身翅归去来呢?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太平洋舟中见一明星
鲜艳的明星哪!——
太阴的嫡裔,
月儿同胞的小妹——
你是天仙吐出的玉唾,
溅在天边?
还是鲛人泣出的明珠,
被海涛淘起?
哦!我这被单调的浪声
摇睡了的灵魂,
昏昏睡了这么久,
毕竟被你唤醒了哦,
灿烂的宝灯啊!
我在昏沉的梦中,
你将我唤醒了,
我才知道我已离了故乡,
贬斥在情爱的边徼之外——
飘簸在海涛上的一枚钓饵。
你又唤醒了我的大梦——
梦外包着的一层梦!
生活呀!苍茫的生活呀!
也是波涛险阻的大海哟!
是情人的眼泪的波涛,
则壮士的血液的波涛。
鲜艳的星,光明的结晶啊!
生命之海中的灯塔!
照着我罢!照着我罢!
不要让我碰了礁滩!
不要许我越了航线;
我自要加进我的一勺温泪,
教这泪海更咸;
我自要倾出我的一腔热血,
教这血涛更鲜!
(原载 1923 年 3 月 16 日《清华周刊》第 273 期《文艺增刊》第 5 期,后收入《红烛》)
记忆
记忆渍起苦恼的黑泪,
在生活的纸上写满蝇头细字;
生活的纸可以撕成碎片,
记忆的笔迹永无磨之时。
啊!友谊的悲剧,希望的挽歌,
情热的战史,罪恶的供状——
啊!不堪卒读的文词哦!
是记忆的亲手笔,悲哀的旧文章!
请弃绝了我罢,拯救了我罢!
智慧哟!钩引记忆的奸细!
若求忘却那悲哀的文章,
除非要你赦脱了你我的关系!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秋色
(芝加哥洁阁森公园里)
诗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来。——陆游
紫得象葡萄似的涧水
翻起了一层层金色的鲤鱼鳞。
几片剪形的枫叶,
仿佛朱砂色的燕子,
颠斜地在水面上,
旋着,掠着,翻着,低昂着……
肥厚得熊掌似的
棕黄色的大橡叶,
在绿菌上的大橡叶,
在绿菌上狼籍着。
松鼠们张张慌慌地
在叶间爬出爬进,
搜猎着他们来冬的粮食。
成了年的栗叶
向西风抱怨了一夜,
终于得了自由,
红着干燥的脸儿,
笑嘻嘻地辞了故枝。
白鸽子,花鸽子,
红眼的银灰鸽子,
乌鸦似的黑鸽子,
背上闪着紫的绿的金光——
倦飞的众鸽子在阶下集齐了,
都将喙子插在翅膀里,
寂静悄静地打盹了。
水似的空气泛滥了宇宙;
三五个活泼的小孩,
(披着桔红的黄的黑的毛绒衫)
在丁香丛里空着,
好象戏着浮萍的金鱼儿呢。
是黄浦江上林产的帆樯?
这数不清的削瘦的白杨
只竖在石青的天空里发呆。
倜傥的绿杨象位豪贵的公子,
裹着件平金的绣蟒,
一只手叉着腰身,
照着心烦的碧玉池,
玩媚着自身的模样儿。凭在十曲的水晶栏上,
晨曦瞰着世界微笑了,
笑出金子来了——
黄金笑在槐树上,
赤金笑在橡树上,
白金笑在白松皮上。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些绚缦的祥云——
琥珀的云,玛瑙的云,
灵风扇着,旭日射着的云。
哦!这些树不树了,
是百宝玲珑的祥云。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紫禁城里的宫阙——
黄的琉璃瓦,
绿的琉璃瓦;
楼上起楼,阁外架阁……
小鸟唱着银声的歌儿,
是殿角的风铃的共鸣。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金碧辉煌的帝京。
啊!斑斓的秋树啊!
陵阳公样的瑞锦,
土耳其的地毡,
NotreDame①的蔷薇窗,
FraAngeLico②的天使画,
都不及你这色彩鲜明哦!
啊!斑斓的秋树啊!
我羡煞你们这浪漫的世界,
这波希米亚的生活!
我羡煞你们的色彩!
哦!我要请天孙织件绵袍,
给我穿着你的色彩!
我要从葡萄,桔子,高粱……里
把你榨出来,喝着你的色彩!
我要借义山济慈的诗
唱着你的色彩!
在蒲寄尼的 LaBoheme③里,
在七宝烧的博山炉里,
我还要听着你的色彩,
嗅着你的色彩!
哦!我要过这个色彩的生活,
和这斑斓的秋树一般!(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秋深了
秋深了,人病了。
人敌不住秋了;
整日佣着件大氅,
象只煨灶的猫,
蜷在椅上摇……摇……摇……
想着祖国,
想着家庭,
想着母校,
想着故人,
想着不胜想,水堪想的胜境良朝。
春的荣华逝了,
夏的荣华逝了;
秋在对面嵌白框窗子的
金字塔似的木板房子檐下,
抱着香黄色的破头帕,
追想春夏已逝的荣华;
想的伤心时,
飒飒地洒下几点黄金泪。
啊!秋是追想的时期!
秋是堕泪的时期!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秋之末日
和西风酗了一夜的酒,
醉行颠头跌脑,
洒了金子扯了锦绣,
还呼呼地吼个不休。
奢豪的伙,自然的浪子哦!
春夏辛苦了半年,
能有多光的积蓄,
来供你这般地挥霍呢?
如今该要破产了罢!
(原载 1923 年 2 月 15 日(清华周刊》第 269 期《文艺增刊》第 4 期)
废园
一只落魄的蜜蜂,
象个沿门托钵的病僧,
游到被秋雨踢倒了的
一堆烂纸似的鸡冠花上,
闻了一闻,马上飞走了,
啊!零落的悲哀?
是蜂的悲哀?是花的悲哀?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小溪
铅灰色的树影,
是一长篇恶梦,
横压在昏睡着的
小溪的胸膛上。
小溪挣扎着,挣扎着……
似乎毫无一点影响。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稚松
他在夕阳的红纱灯笼下站着,
他扭着颈子望着你,
他散开藏着金色圆眼的,
海绿色的花翎——一层层的花翎。
他象是金谷园里的
一只开屏的也雀罢?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烂果
我的肉早被黑虫子咬烂了。
我睡在冷辣的青苔上,
索性让烂的越加烂了,
只等烂穿了我的核甲,
烂破了我的监牢,
我的幽闭的灵魂
便穿着豆绿的背心,
笑迷迷地要跳出来了!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色彩
生命是张没价值的白纸,
自从绿给了我发展,
红给了我情热,
黄教我以忠义,
蓝教我以高洁,
粉红赐我以希望,
灰白赠我以悲哀;
再完成这帧彩图,
黑还要加我以死。
从此以后,
我便溺爱于我的生命,
因为我爱他的色彩。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梦者
假如那绿晶晶的鬼火
是墓中人的
梦里迸出的星光,
那我也不怕死了!
(曾收入《红烛》,1923 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红豆
一
红豆似的相思啊!
一粒粒的
坠进生命的磁坛里了……
听他跳激的音声,
这般凄楚!
这般清切!
二
相思着了火,
有泪雨洒着,
还烧得好一点,
最难禁的,
是突如其来,
赶不及哭的干相思。
三
意识在时间的路上旅行:
每逢插起一杆红旗之处,
那便是——
相思设下的关卡,
挡住行人,
勒索捐的。
四
袅袅的篆烟啊!
是古丽的文章,
淡写相思的诗句。
五
比方有一屑月光,
偷来匍匐在你枕上,
刺着你的倦眼,
撩得你整夜不着,
你讨厌他不?
那么这样便是相思了!
六
相思是不作声的蚊子,
偷偷地咬了一口,
陡然痛了一下,
以后便是一阵的奇痒。
七
我的心是个没设防的空城,
半夜里忽被相思袭击了,
我的心旌只是一片倒降;
我只盼望——
他恣情屠烧一回就去了;
谁知他竟永远占据着,
建设起宫墙来了呢?
八
有两样东西,
我总想撇开,
却又总舍不得:
我的生命,
同为了爱人儿的相思。
九
爱人啊!
将我作经线,
作作纬线
命运织就了我们的婚姻之锦;
但是一帧回文锦哦!
横看是相思,
直看是相思,
顺看是相思,
倒看是相思,
斜看正看都是相思,
怎样看也看不出团二字。
十
我俩是一体了!
我们的结合,
至少也和地球一般圆满。
但你是东半球,
我是西半球,
我们又自己放着眼泪,
做成了这苍莽的太平洋,
隔断了我们自己。
十一
相思枕上的长夜,
怎样的厌厌难尽啊!
但这才是岁岁年年中之一夜,
大海里的一个波涛。
爱人啊!
叫我又怎样泅过这时间之海?
十二
我们有一天
相见接吻时,若是我没小心,
掉出一滴苦泪,
渍痛了你的粉颊,
你可不要惊讶!
那里有多少年的
生了锈的情热的成分啊!
十三
我到底是个男子!
我们将来见面时,
我能你哭完了,
马上又对你笑。
你却不必如此;
你可以仰面望着我,
象一朵湿蔷薇,
在霁后的斜阳里,
慢慢儿晒干的眼泪。
十四
我把这些诗寄给你了,
这些字你若不全认识,
那也不要紧。
你可以用手指
轻轻摩着他们,
象医生按着病人的脉,
你许可以试出
他们紧张跳着,
同你心跳的节奏一般。
十五
古怪的爱人儿啊!
我梦时看见的你
是背面的。
十六
在雪黯风骄的严冬里,
忽然出了一颗红日;
在心灰意冷的情绪里,
忽然起一阵相思——
这都是我没料定的。
十七
讨诗债的债主,
果然回来了!
我先不妨
倾了我的家资还着。
到底实在还不清了,再剜出我的心头肉,
同心一起付给他罢。
十八
我昼夜唱着相思的歌儿。
他们说我唱得形容憔悴了,
我将浪费了我的生命。
相思啊!
我颂了你吗?
我是吐尽明丝的蚕儿,
死是我的休息;
我诅了你吗?
我是吐出毒剑的蜂儿,
死是我的刑罚。
十九
我是只惊弓的断雁,
我的嘴要叫着你,
又要衔着芦苇,
保障着我的生命。
我真狠狈哟!
二十
扑不灭的相思,
莫非是生命原上的野烧?
株株小草的绿意,
都要被他烧焦了啊!
二一
深夜若是一口池塘,
这飘在他的黛漪上的
淡的的小菱花儿,
便是相思的花儿了,
哦!他结成青的,血青的,
有尖角的果子了!
二二
我们的春又加来了,
我搜尽我的诗句,
忙写着红纸的宜春帖,
我也不妨就便写张
“百无禁忌”。
从此我若失错触了忌讳,
我们都不必介意罢!
二三
我们是两片浮萍:
从我们聚散的速率,
同距离远度,
可以看出风儿的缓急,
浪儿的大小。
二四
我们是鞭丝抽拢的伙伴,
我们是鞭丝抽散的离侣。
万能的鞭丝啊!
叫我们赞颂吗?
还是诅咒呢?
二五
我们弱者是鱼肉;
我们曾被求福者
重看了盛在笾里,
供在礼教的龛前。
我们多么荣耀啊!
二六
你明白了吗?
我们与照着客们喜酒的
一红蜡烛;
我们站在桌子的
两斜对角上,
悄悄地烧着我们的生命,
给他们凑热闹。
他们吃完了,
我们的生命也烧尽了。
二七
若是我的话
讲得太多,
讲到末尾,
便胡讲一阵了,
请你只当我灶上的烟囱:
口里虽地吐着黑灰,
心里依旧是红热的。
二八
这算他圆满的三绝罢!——
莲子,
泪珠儿,
我们的婚姻。
二九
这一滴红泪:
不是别后的清愁,
却是聚前的炎痛。
三十
他们削破了我的皮肉,
冒着险将伊的枝儿
强蛮地插在我的茎上。
如今我虽带着瘿肿的疤痕,
却开出从来没开过的花儿了。
他们是怎样狠心的聪明啊!
但每回我瞟出看花的人们
上下抛着眼珠儿,
打量着我的茎儿时,
我的脸就红了!
三一
哦,脑子啊!
刻着虫书鸟篆的
一块妖魔的石头,
是我的佩刀的砺石,
也是我爱河里的礁石,
爱人儿啊!
这又是我俩之间的界石!
三二
幽冷的星儿啊!
这般零乱的一团!
爱人儿啊!
我们的命运,
都摆布在这里了!
三三
冬天的长夜,
好不容易等到天明了,
这是一块冷冰冰的,
铅灰色的天宇,
那里看得见太阳呢?
爱人啊!哭罢!哭罢!
这便是我们的将来哟!
三四
我是狂怒的海神,
你是被我捕着的一叶轻舟。
我的情潮一起一落之间,
我笑着看你颠簸;
我的千百个涛头
用白晃晃的锯齿咬你,
把你咬碎了,
便和樯带舵吞了下去。
三五
夜鹰号地叫着;
北风拍着门环,
撕着窗纸,
撞着墙壁,
掀着屋瓦,
非闯进来不可。
红烛只不息地淌着血泪,
凝成大堆赤色的石钟乳,
爱人啊!你在那里?
快来剪去那乌云似的烛花,
快窝着你的素手
遮护着这抖颤的烛焰!
爱人啊!你在那里?
三六
当我告诉你们:
我曾在玉箫牙板,
一派悠扬的细乐里,
亲手掀起了伊的红盖帕;
我曾著着银烛,
一壁撷着伊的凤钗,
一壁在伊耳边问道:
“认得我吗?”
朋友们啊!
当你们听我讲这些故事时,
我又在你们的笑容里,
认出了你们私心的艳羡。
三七
这比我的新人,
谁个温柔?
从炉面镂空的双喜字间,
吐出了一线蜿蜒的香篆。
三八
你午睡醒来,
用上印着红凹的簟纹,
怕是链子锁着的
梦魂儿罢?
我吻着你的梦儿了。
三九
我若替伊画像,
我不许一点人工产物
污秽了伊的玉体。
我并不是用画家的肉眼,
在一套曲线里看伊的美;
但我要描出我常梦看的伊——
一个通灵澈洁的裸体的天使!
所以为免除误会起见,
我还要叫伊这两肩上
生出一双翅膀来。
若有人还不明白,
便把伊错认作一只彩凤,
那倒没什么不可。
四十
假如黄昏时分,
忽来了一阵雷电交加的暴,
不须怕呀,爱人!
我将紧拉着你的手,
到窗口并肩坐下,
我们一句话也不要讲,
我们只凝视着
我们自己的爱力
在天边碰着,
碰出金箭似的光芒,
瞎我们自己的眼睛。
四一
有酸的,有甜的,有若的,有辣的。
豆子都是红色的,
味道却不同了。
辣的先让礼教尝尝!
苦的我们分着囫囵地吞下。
酸的酸得象梅子一般,
不妨细嚼着止止我们的渴。
甜的呢!
啊!甜的红豆都分送给邻家作种
子罢!
四二
我唱过了各样的歌儿,
单单忘记了你。
但我的歌儿该当越唱越新,越美。
这些最后唱的最美的歌儿。
一字一颗明珠,
一定一颗热泪,
我的皇后啊!
这些算了我赎罪的菲仪,
这些我跪着捧献给你。(曾收入《红烛》,1923 年,由海泰东图书局)
大鼓师
我挂上一面豹皮的大鼓,
我敲着它游遍了一个世界,
我唱过了形形色色的歌儿,
我也听饱了喝不完的彩。
一角斜阳侄挂在檐下,
我蹑着芒鞋,踏入了家村。
“咱们自己的那只歌呢?”
她赶上前来,一阵的高兴。
我会唱英雄,我会唱豪杰,
那倩女情郎的歌,我也唱,
若要问道咱们自己的歌,
天知道,我真说不出的心慌!
我却吞下了哀,叫她一声,
“快拿我的三来,快呀快!
这只破鼓也忒嫌闹了,我要
那弦子弹出我的歌儿来。”
我先弹着一群白鸽在霜林里,珊瑚爪儿踩着黄叶一堆;
然后你听那秋虫在石缝里叫,
忽然又变了冷雨洒着柴扉。
洒不尽的雨,流不完的泪,……
我叫声“娘子”!把弦子丢了,
“今天我们拿什么作歌来唱?
歌儿早已化作泪作流了!
“怎么?怎么你也抬不起头来?
啊!这怎么办,怎么办!……
来!你来!我兜出来的悲哀,
得让我自己来吻它干。
“史让我这样呆望着你,娘子,
象窗外的寒蕉望着月亮,
让我只在静默中赞美你,
可是总想不出什么歌来唱。
“纵然是刀斧削出的边理枝,
你瞧,这姿势一点也没有扭。
我可怜的人,你莫疑我,
我原也不怪那挥刀的手。
“你不要多心,我也不要问,
山泉到了井的,还往那里流?
我知道你永运起不了波澜,我要你永远给我润着歌喉。“假如最末的希望否认了孤舟,
假如你拒绝了我,我的船坞!
我战着风涛,日暮归来,
谁是我的家,谁是我的归宿?
“但是,娘子啊!在你的尊前,
许我大鼓三弦都不要用;
我们委实没有歌好唱,我们
既不是儿女,又不是英雄!”
(原载 1925 年 3 月 25 日《晨报副刊、文学旬刊》第 65 号,收入《死水》)
渔阳曲
白日的光芒照射着朱梦,
丹墀上默跪着双双的桐影。
宴饮的宾客坐满了西厢,
高堂上虎踞着他们的主人,
高堂上虎踞着威严的主人。
丁东,丁东,
沉默弥漫了堂中,
又一个鼓手,
在堂前奏弄,
这鼓声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银玉碟——尝不遍燕脯龙肝,
鸬鹚勺子泻着美酒如泉……
杯盘的交响闹成铿锵一片,
笑容堆皱在主人的满脸——
啊,笑容堆皱了主人的满脸。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它清如鹤唳,
它细似吟蛩;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这鼓手他不像是凡夫,
他儒冠儒服,定然腹有诗书;
他宜乎调度着更幽雅的音乐,
粗笨的鼓棰不是他的工具,
这双鼓棰不是这手中的工具!
丁东,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像寒泉注涧,
像雨打枯桐;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他敲着灵鼍鼓,两眼朝天,
你看他在庭前绕一道长弧线,然后徐徐地步上了阶梯,
一步一声鼓,越打越酣然——
啊,声声的叠鼓,越打越酣然。
丁东,丁东,这鼓声与众不同——
陡然成急切,
忽又变沉雄;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坎坎的鼓声震动了屋宇:
他走上了高堂,便张目四顾,
他看见满堂缩瑟的猪羊,
当中是一只磨牙的老虎。
他偏要撩一撩这只老虎。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这不是颂德,
也不是歌功;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这鼓与众不同;
这不是颂,
也不是歌功;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大步地跨向主的席旁,
却被一个班吏匆忙地阻挡;
“无礼的奴才!”这班吏吼道,
“你怎不穿上号衣,就往前瞎闯?
你没穿号衣,就往这儿瞎闯?”丁东,丁东,
这鼓与众不同——
分明是咒诅,
显然是嘲弄;
这鼓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他领过了号衣,靠近栏杆,
次第的脱了皂帽,解了青衫,
忽地满堂的目珠都不敢直视,
仿佛看见猛烈的光芒一般,
仿佛他身上射出金光一般。
(丁东,丁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他赤身露体,
他声色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满堂是恐怖,满堂是惊讶,
满堂寂寞——日影在石栏杆下;
飞起了翩翩一只穿花蝶,
洒落了疏疏几点木犀花,庭中洒下了几点木犀花。
(丁东,丁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莫不是湎醉?
莫不是癫疯
这鼓手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苍黄的号褂,露出一只赤臂,
头颅上高架着一顶银盔,——
他如今换上了全副的装束,
如今他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他如今才是个知礼的奴才。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从不同—
像狂涛打岸,
像霹雳腾空;
这鼓声与从不同。
丁东,丁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在主人的席前左右徘徊,
鼓声愈渐愈昂,越加慷慨;
主人停了玉杯,住了像箸,主人的画色早已变作死灰,
啊,主人的面色为何变和死灰?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擂得你胆寒,
挝得你发耸;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猖狂的鼓声在庭中嘶吼,
主人的差恼哽塞在咽喉,
主人将唤起威风,呕出怒火,
谁知又一阵鼓声扑上心头,
把他的怒火扑灭在心头。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像鱼龙走峡,
像兵甲交锋;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堂下鼓声忽地笑个不止,
堂上的主人只是坐着发痴;洋洋的笑声洒落在四筵,
鼓声笑破了奸雄的胆子——
鼓声又笑破了主人的胆子!
(丁东,丁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席上的主人
一动也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定当与从不同!
定当与从不同!
白日的残辉绕过了雕楹,
丹墀上没有了双双的桐影。
无聊的宾客坐满了两厢,
高堂上呆坐着他们的主人,
高堂上坐着丧气的主认。
(丁东,丁东)
这鼓手与从不同—惩斥了国贼,
庭辱了枭雄;
这鼓手与从不同。
(丁东,丁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原载 1925 年 3 月《小说月报》第 16 卷第 3 号)
你看
你看太阳象眠后的春蚕一样,
整日吐不尽黄丝似的光芒;
你看负暄的红襟在电杆梢上,
酣眠的锦鸭泊在老柳根旁。
你眼前又陈列着青春的宝藏,
朋友们,请就在这眼前欣赏;
你有眼睛请再看青山的峦嶂,
但向那山外探望你的家乡。
你听听那枝头颂春的梅花雀,
你得揩干眼泪,和他一支歌。
朋友,乡愁最是个无情的恶魔,
他能教你眼前的春光变作沙漠。
你看春风解放了冰锁的寒溪,
半溪白齿琮琮的漱着漪,
细草又织就了釉釉的绿意,
白杨枝上招展着么小的银旗。
朋友们,等你们看到了故乡的春,怕不要老尽春光老尽了人?
呵,不要探望你的家乡,朋友们,
家乡是个贼,他能偷去你的心!
(原载 1925 年 3 月 27 日《清华周刊·文艺增刊》第 9 期,后收入《死水》)
也许
(葬歌)
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
那么叫夜鹰不要咳嗽,
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
不许阳光拨你的眼帘,
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
无论谁都不能惊醒你,
撑一伞松荫庇护你睡,
也许你听这蚯蚓翻泥,
听这小草的根须吸水,
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
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
那么你先把眼皮闭紧,
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
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
我叫纸钱儿缓缓的飞。
(原载 1925 年 3 月 27 日《清华周刊·文艺增刊》第 9 期,后收入《死水》)
醒呀!
(众)天鸡怒号,东方已经白了,
庆是希望开成五色的花。
醒呀,神勇的大王,醒呀!
你的鼾声真和缓得可怕。
他们说长夜闭熄了你的灵魂,
长夜的风霜是致命的刀。
熟睡的神狮呀,你还不醒来?
醒呀,我们都等候得心焦了!
(汉)我叫五岳的山禽奏乐,
我叫三江的鱼龙舞蹈。
醒呀!神明的元首,醒呀!
(满)我献给你长白驯鹿,
我献给你黑龙的活水,
醒呀!勇武的单于,醒呀!
(蒙)我有大漠供你的驰,
我有西套作你的庖厨。
醒呀!伟大的可,醒呀!(回)我给你筑碧玉的洞宫,
我请你在葱岭上巡狩。
醒呀!神圣的苏丹,醒呀!
(藏)我吩咐喇嘛日夜祷求,
我焚起麝香来欢迎你。
醒呀!庄严的活佛,醒呀!
(众)让这些祷词攻破睡乡的城,
让我们把眼泪来浇你。
威严的大王呀,你可怜我们!
我们的灵魂儿如此的战栗!
醒呀!请扯破了梦魔的网罗。
神州给虎豹豺狼糟蹋了。
醒了罢!醒了罢!威武的神狮!
听我们在五色旗下哀号。
这些是历年旅外因受尽帝国主义的闲气而喊出的不
平的呼声;本已交给留美同人所办一种鼓吹国家主义的
杂志名叫《大江》的人。但目下正值帝国主义在沪汉演成
这种惨剧,而《大江》出版又还有些日子,我把这些诗找一
条捷径发表了,是希望他们可以在同胞中激起一些敌忾,
把激昂的民气变得更加激昂。我想《大江》的编辑必能原
谅这番若衷。
作者
(原载 1925 年 6 月 27 日《现代评论》第 2 卷第 29 期)
七子之歌
邶有七子之不安室。七子自怨自艾,冀以回其母心。诗人作《凯风》以愍之。吾国自尼布楚条约迄旅大之租让,先后丧失之土地,失养于祖国,受虐于异类,臆其悲哀之情,盖有甚于《,凯风》之七子。因择其与中华关系亲切者七地,为作歌各一章,以抒其孤苦亡告,眷怀祖国之哀忱,亦以励国人之奋兴云尔。国疆崩丧,积日既久,国人视之漠然。不见夫法兰西之 Alsace—Lorraine①耶?“精诚所至,金石能开。”诚如斯,中华“七子”之归来其在旦夕乎!
(澳门)
你可知“妈港”不是我的真名姓?……
我离开你的褓太久了,母亲!
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
你依然保管着我内心的灵魂。
三百攫来梦寐不忘的生母啊!
请叫儿的乳名,叫我一声“澳门”!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香港)
我好比凤阙阶前守夜的黄豹,
母亲呀,我身分虽微,地位险要。
如今狞恶的海狮扑在我身上,
啖着我的骨肉,咽着我的脂膏;
母亲呀,我哭泣号啕,呼你不应。
母亲呀,快让我躲入你的怀抱!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台湾)
我们是东海捧出的珍珠一串,
琉球昌我的群弟我就是台湾。
我胸中不氲氤着郑氏的英魂,
精忠的赤血点染了我的家传。
母亲,酷炎的夏日要晒死我了;
赐我个号令,我还能背城一战。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威海卫)
再让我看守着中华最古的海,
这边岸上原有圣人的丘陵在。
母亲,莫忘了我是防海的健将,
我有一座刘公岛作我的盾牌。
快救我回来呀,时期已经到了。
我背后葬的尽圣人的遗骸!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广州湾)
东海和硇洲是一双管钥,
我是神州后门上的一把铁锁。
你为什么把我借给一个盗贼?
母亲呀,你千万不该抛弃了我!
母亲,让我快回到你的膝前来,
我要紧紧的拥抱着你的脚髁。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九龙)
我的胞史香港在诉他的苦痛,
母亲,可记得你的幼女九龙?
自从我下嫁给那镇海的魔王,
我何曾有一天不在泪涛汹涌!
母亲,我天天数着归的吉日,
我只怕希望要变作一场梦。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旅顺,大连)
我们是旅顺,大连,孪生的兄弟。
我们的命运应该如何的比拟?——
两个强邻将我们来回的蹴蹋,
我们是暴徒脚下的两团烂泥。
母亲,归期到了,快领我们回来。
你不知道儿们如何的想念你!
母亲!我们要回来,母亲!
(原载 1925 年 7 月 4 日《现代评论》第 2 卷第 30 期)
长城下之哀歌
啊!五千年文化的纪念碑哟!
伟大的民族的伟大的标帜!……
哦,那里是赛可罗坡的石城?
那里是贝比楼?那里是伽勒寺?
这都是被时间蠹蚀了的名词;
长城?肃杀的时间还伤不了你。
长城啊!你又是旧中华的墓碑,
我是这墓中的一个孤鬼——
我坐在墓上痛哭,哭到地裂天开,
可才能找见旧中华的灵魂,
并同我自己的灵魂之所在?……
长城啊!你原是旧中华的墓碑!
长城啊!老而不死的长城啊!
你还守着那九曲的黄河吗?
你可听见他那消沉的脉搏?
你的同僚怕不就是那金字塔?
金字塔,他虽守不住他的山河,
长城啊!你可守得住你的文化!
你是一条身长万里的苍龙,
你送帝轩辕升天去回来了,
偃卧在这里,头枕沧海,尾蹋,
你偃卧在这里看护他的子孙。
长城啊!你可尽了你的责任?
怎么黄帝的子孙终于“披发左衽!”
你又是一座曲折的绣屏:
我们在屏后的华堂上宴饮——
日月是我们的两柱纱灯,
海水天风和着我们高咏,
直到时间也为我们驻辔流连,
我们便挽住了时间放怀酣寝。
长城!你为我们的睡眠担当保障;
待我们睡锈了我们筋骨,
待我们睡忘了我们的理想,
流贼们忽都爬过我们的围屏,
我们那能御抗?我们只得投降,
我们只得归附了狐群狗党。
长城啊!你何曾隔阂了匈奴,吐蕃?
你又何曾障阴了辽,金,金,满?……
古来只有塞下的雪没马蹄,
古来只有塞上的烽烟云卷,
古来还有胡骢载着一个佳人,
抱着琵琶饮泣,驰出了玉关!……
唉!何须追忆得昨日的辛酸!
昨日的辛酸怎比今朝的劫数?
昨日的敌人是可汗,是单于,
都幸而闯入了我们的门庭,
洗尽腥膻攀上了文明的坛府,——
昨日的敌人还是我们的同族。
但是今日的敌人,今日的敌人,
是天灾?是人祸?是魔术?是妖氛?
哦,铜筋铁骨,嚼火漱雾的怪物,
运输着罪孽,散揪着战争,……
哦,怕不要扑熄了我们的日月,
怕不要捣毁了我们乾坤!
啊!从今那有珠帘半卷的高楼,
镇日里睡鸭焚香,龙头泻酒,
自然歌稳了太平,舞清了宇宙?
从今那有石坛丹灶的道院,
一树的碧阴,满庭的红日,——
童子煎茶,烧着了枯藤一束?
那有窗外的一树寒梅,万竿斜竹,
窗里的幽人抚着焦桐独奏?
再那有荷锄的农夫踏着夕阳,
歌声响在山前,人影没入山后?
又那有柳荫下系着的渔舟,
和细雨斜风催不回去的渔叟?
哦,从今只有暗无天日的绝壑,
装满了么小微茫的生命,
像黑蚁一般的,东西驰骋,——
从今只有半死的囚奴,鹄面鸠形,
抱着金子从矿坑里爬上来,
给吃人的大王们献寿谢恩。
从今只有数不清的烟突,
仿佛昂头的毒蟒在天边等候,
又像是无数惊恐的恶魔,
伸起了巨手千只,向天求救;
从今瞥着万只眼睛的街市上,
骷髅拜骷髅,骷髅赶着骷髅走。
啊!你们夸道未来的中华,
就夸道万里的秦岭蜀山,
剖开腹脏,泻着黄金,泻着宝钻;
夸道我们铁路络绎的版图,
就像是网脉式的楮叶一片,
停泊在太平洋的白浪之间。
又夸道载归来的战舰商轮,
载着金的,银的,形形色色的货币,
镌着英皇乔治,美总统林肯,
各国元首的肖像,各国的国名;
夸道西欧的海狮,北美的苍隼,
俯道锻翮,都在上国之前请命。
你们夸道东方的日耳曼,
你们夸道又一个黄种的黄种的英伦,——
哈哈!夸道四千年文明神圣,
首帖耳的堕入狗党狐群!
啊!新的中华吗?假的中华哟!
同胞啊!你们才是自欺欺人!
哦,鸿荒的远祖——神农,黄帝!
哦,先秦的圣哲——老聃,宣尼!
吟着美人香草的爱国诗人!
饿死西山和悲歌易水的壮士!
哦,二十四史里一切的英灵!
起来呀,起来呀,请都兴起,——
请鉴察我的悲哀,做我的质证,
请来看看这明日的中华——
庶祖列宗啊!我要请问你们:
这纷纷的四万万走肉行尸,
你们还相信是你们的血裔?
你们还相信是你们的子孙?
神灵的祖宗啊!事到如今,
我当怨你们筑起这各种城寨,
把城内文化的种子关起了,
不许他们自由飘播到城外,
早些将礼义的花儿开遍四邻,
如今反教野蛮的荆棘侵进城来。
我又不懂这造物之主的用心,
为何那里摊着荒绝的戈壁,
这里架起一道横天的葱岭,
那里又停着浩荡的海洋,
中间藏着一座蓬莱仙境,
四周围又堆伏着魍魉猩猩?
最善哭的太平洋!只你那容积,
才容得下我这些澎湃的悲思。
最宏伟,最沉雄的哀哭者哟!
请和着我放声号地哭泣!
哭着那不可思议的命运,
哭着那亘古不灭的天理——
哭着宇宙之间必老的青春,
哭着有史以来必散的盛筵,
哭着我们中华的庄严灿烂,
也将永远永远地烟消云散。哭啊!最宏伟,最沉雄的太平洋!
我们的哀痛几时方能哭完?
啊!在麦中悲歌的帝子!
春水流愁,眼泪洗面的降君!
历代最伤心的孤臣节士!
古来最善哭的胜国遗民!
不用悲伤了,不用悲伤了,
你们的丧失究竟轻微得很。
你们的悲哀算得了些什么?
我的悲哀是你们的悲哀之总和。
啊!不料中华最末次的灭亡,
黄帝子孙最彻底的堕落,
毕竟要实现於此日今时,
毕竟在我自己的眼前经过,
哦,好肃杀,好尖峭的冰风啊!
走到末路的太阳,你竟这般沮丧!
我们中华的名字镌在你身上;
太阳,你将被这冰风吹得冰化,
中华的名字也将冰得同你一样?
看啊!猖獗的冰风!狼狈的太阳!
哦,你一只大雕,你从那里来的?
你在这铅铁的天空里盘飞;
这八达岭也要被你占了去,
筑起你的窠巢,蕃殖你的族类?
圣德的凤凰啊!你如何不来,
竟让这神州成了恶鸟的世界?
雹雪重载的冻云来自天涯,
推揎着,摩擦着,在九霄争路
好像一群激战的天狼互相鏖杀
哦,冻云涨了,滚落在居庸关下,
苍白的冻云之海弥温了四野,——
哎呀!神州啊!你竟陆沉了吗?
长城啊!让我把你也来撞倒,
你我都是赘疣,有些什么难舍?
哦,悲壮的角声,送葬的角声,——
画角啊!不要哀伤,也不要诅骂!
我来自虚无,还向虚无归去,
这堕落的假中华不是我的家!
(原载 1925 年 7 月 15 目《大江季刊》第 1 卷第 1 期)
我是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我是支那人,
我是黄帝的神明血胤,
我是地球上最高处来的,
帕米尔便是我的原籍。
我的种族是一条大河,
我们流下了山坡,
我们流过了亚洲大陆,
我们流出了优美的风俗。
伟大的民族!伟大的民族!
五岳一般的庄严正肃,
广漠的太平洋的度量,
春云的柔和,秋风的豪放!
我们的历史可以歌唱,
他是尧时老人敲着木壤,
敲出来的太平的音乐,——
我们的历史是一首民歌。
我们的历史是一只金,
盛着帝王祀王芳醴——
我们敬天我们顺天,
我们是乐天安命的神仙。
我们的历史是一掬清泪,
孔子哀悼死麒麟的泪;
我们的历史是一阵狂笑,
庄周,淳于,东方朔的笑。
我是中国人,我是支那人,
我的心里有尧舜的心,
我的血是荆轲聂政的血,
我是神农黄帝的遗孽。
我的智慧来得真离奇,
他是河马献来的馈礼;
我这歌声中的节奏,
原是九苞凤凰的传授。
我心头充满戈壁的沉默,
脸上有黄河波涛的颜色,
泰山的石滴成我的忍耐,
峥嵘的剑阁撑出我的胸怀。
我没有睡着!我没有睡着!
我心中的灵火还在燃烧;
我的火焰他越烧越燃,
我为我的祖国烧得发颤。
我的记忆还是一根麻绳,
绳上束满了无数的结梗;一个结子是一桩史事——
我便是五千年的历史。
我是过去五千年的历史,
我是将来五千年的历史。
我要修葺这历史的舞台,
预备排演历史的将来。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一首歌,
还歌着海晏河清的音乐;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一杯酒,
又在金里给皇天献寿。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一滴泪,
我的泪洗尽人类的悲哀;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一声笑,
我的笑驱尽宇宙的烦恼。
我们是一条河,一条天河,
一派浑浑噩噩的光波——
我们是四万万不灭的明星,
我们的位置永远注定。
伟大的民族!伟大的民族!
我是东方文化的鼻祖,
我的生命是世界的生命,
我是中国人,我是支那人!
(原载 1925 年 7 月 15 日《大江季刊》第 1 卷第 1 期)
爱国的心
我心头有一幅旌旆
没有风时自然摇摆;
我这幅抖颤的心旌
上面有五样的色彩。
这心腹里海棠叶形
是中华版图的缩本;
谁能偷去伊的版图?
谁能偷得去我的心?
(原载 1925 年 7 月 15 日《大江季刊》第 1 卷第 1 期)
洗衣歌
洗衣是美国华侨最普遍的职业,因此留学生常常被人问道,“你爸爸是洗衣裳的吗?”
(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铜是那样臭,血是那样腥,
脏了的东西你不能不洗,
洗过了的东西还是得脏,
你忍耐的人们理它不理?
替他们洗!替他们洗!
你说洗衣的买卖太下贱,
肯下贱的只有唐人不成!
你们的牧师他告诉我说:
耶稣的爸爸做木匠出身,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胰子白水耍不出花头来,
洗衣裳原比不上造兵舰。
我也说这有什么大出息——
流一身血汗洗别人的汗?
你们肯干?你们肯干?
年去年来一滴思乡的泪,
半夜三更一盏洗衣的灯……
下贱不下贱你们不要管,
看那里不干净那里不平,
问支那人,问支那人。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一年,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原载 1925 年 7 月 11 日《现代评论》第 2 卷第 31 期,后收入《死水》)
回来了
这真是说不出的悲喜交集——
滚滚的江涛向我迎来,
然后这里是青山,那里是绿水……
我又投入了祖国的慈怀!
你莫告诉我这里是遍体疮痍,
你没听见麦浪翻得沙沙响?
这才是我的家乡我的祖国:
打盹的雀儿钉在牛背上。
祖国呀!今天我分外的爱你……
风呀你莫吹,浪呀你莫涌,
让我镇定一会儿,镇定一会儿;
我的心儿他如此的怔忡!
你看江水俨然金一般的黄,
千樯的倒影蠕在微澜里。
这是我的祖国,这是我的家乡,
别的且都不必提起。
今天风呀你莫吹,浪呀你莫涌。
我是刚才刚才回到家。
祖国呀,今天我们要分外亲热;
请你有泪儿今天莫要洒。
这真是说不出的悲喜交集;
我又投入了祖国的慈怀。
你看船边飞着簸谷似的浪花,
天上飘来仙鹤般的云彩。
(原载 1925 年 8 月 13 日《晨报副刊》第 1219 号)
狼狈
假如流水上一抹斜阳
悠悠的来了,悠悠的去了;
假如那时不是我不留你,
那颗心不由我作主了。
假如又是灰色的黄昏
藏满了蝙蝠的翅膀;
假如那时不是我不念你,
那时的心什么也不能想。
假如落叶象败阵纷逃,
暗影在我这窗前睥睨;
假如这颗心不是我的了,
女人,教它如何想你?
假如秋夜也这般的寂寥……
嘿!这是谁在我耳边讲话?
这分明不是你的声音,女人;
假如她偏偏要我降她。
(原载 1925 年 8 月 14 日《晨报副刊》第 1250 号,后收入《死水》)
闻一多先生的书桌
忽然一切的静物都讲话了,
忽然间书桌是怨声腾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渍湿了他的背;
信笺忙叫道弯痛了他的腰;
钢笔说烟灰闭塞了他的嘴,
毛笔讲火柴烧秃了他的须,
铅笔抱怨牙刷压了他的腿;
香炉咕喽着“这些野蛮的书
早晚定规要把你挤倒了!”
大钢表叹息快睡锈了骨头;
“风来了!风来了!”稿纸都叫了;
笔洗说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么吃得惯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
墨水壶说“我两天给你洗一回。”
“什么主人?谁是我们的主人?”
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道,
“生活若果是这般的狼狈,
倒还不如没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着烟斗咪咪的笑,
“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们,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
(原载 1925 年 9 月 19 日《现代评论》第 2 卷第 41 期,后收入《死入》)
叫卖歌
朦胧的曲巷群鸦唤不醒,
东方天上只是一块黄来一块青。
这是谁催着少妇上梳妆?——
“白兰花!白兰花!”
声声落入玻璃窗。
桐阴摊在八尺的高墙的,
“知了”停了,一阵饭香飘到书房里。
忽把孩儿的午梦惊破了——
“薄荷糖!薄荷糖!”
小锣儿在墙角敲。
市声像沸水在铜壶里响,
半壁金丝是竹帘筛进的淡斜阳。
这是谁遮断先生的读书声?——
“老莲蓬!老莲蓬!”
满担清香挑进门。
黄昏要拥住金城去安,
纷飞的蝙蝠仿佛是风吹落叶。
这时谁将神秘载满老人心?——
你听啦!你听啦!
算命瞎子拉胡琴。
(原载 1925 年 9 月 19 日《晨报副刊》第 48 期)
末日
露水在笕筒里哽咽着,
芭蕉的绿舌头舐着玻璃窗,
四围的垩壁都往后退,
我一人填不满偌大一间房。
我心房里烧上一盆火,
静候着一个远道的客人来,
我用蛛丝鼠矢喂火盆,
我又用花蛇的鳞甲代劈柴。
鸡声直催,盆里一堆灰,
一股阴偷来摸着我的口,
原来客人就在我眼前,
我眼皮一闭,就跟着客人走。
(原载 1925 年 9 月 22 日《晨报副刊》第 1277 号,后收入《死水》)
南海之神
——中山先生颂
一神之降生
炎风煽惑了龃龉的波浪;
海水熬成了一锅热油——
大波噬着小澜,惊涛扑着骇浪。
妖云在摇旗,迅雷在呐喊,
天是精铜的破镜一面;
世界要变成一场大血战。
贝阙里的老龙睡得不安,
仿佛听见了一阵隐约的哭声,
像是九霄云外的哀鸿航过。
慈悲的泪在他脸上开成了珠花。
忽地他长啸一声——天昏地黑,
南海岸上一个婴儿堕地了!
婴儿醒了,呱呱的哭声
载满了一个民族的悲哀。
婴儿又睡了,沉默笼罩着宇宙。
于是蔚蓝的高天是父的庄严,
葱绿的大地是母的慈爱。
于是畏惧坐镇在人之心上;
鸟儿的歌声涌到喉间又吞下去了,
花瓣儿浮在空中不敢坠落……
一切都敛息屏声,
护持着这新生命的睡眠,
倾听着这新脉搏的节奏。
一切的生命都要让开路来,
尽这一道新生命往前先走。
于是宇宙万物尽他们所有的
都献给他作为庆贺的仪程了:
巍峨的五岳献给他庄严;
瞿塘滟的石壁献给他坚忍;
从深山峭谷里探出路径,
捣石成沙,撞断巫山十二峰,
奔流万里,百折不回的扬子江,
献给他寰球三大毅力之一。
浩汤的太平洋献给他度量,
轻身狎浪的海鸥又献给他冒险精神。
谁献给他慈蔼的美德?——
说苏了小草的春雨和吹着麦浪的熏风;
谁献给他先觉的智慧?——踞阜
谁献给他决斗的精神?——负隅的困兽,
九天的雷霆献给他震怒;
日月星辰献给他洞察的眼光;
然后造物者又把创造的全能交付给他了。
于是全宇宙长在一个人的躯壳里了;
啊,一个宇宙在人间歌哭言笑!
一个宇宙在人间奔走呼号!——
于是赤县神州有一个圣人
同北邻建树赤帜的圣人比肩,
同西邻的 Mahatma①争衡,
同太平洋彼岸上为一个奴隶民族
解脱了枷锁的圣人并驾齐驱!
二纪元之创造
百尺的朱门关闭了五千年;
黑色的苔藓侵蚀了雕梁画栋,
野蜂的兽环的口里作了巢,
屋脊上的飞鱼、鸱吻、铜雀、宝瓶,……
狼藉在臭秽的壕沟里。
宇宙乘除了五千个春秋,
积尘瘗没了浮钉,
百尺的朱门依然没有人来开启。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时候,
忽然来了一个愁容满面的巨人,
擎着一只熊熊的火把,
走上门前拍一拍门环,叫一声:
“开门呀!”
一阵蝙蝠从砖缝瓦罅里飞出来了;
失了胶黏力的灰泥垩粉
纷纷的洒落在他头上。
他又叫一声,连叫几声,……
他耳边但有危梁欹柱解体脱节的异响,
总听不见应门的人声。
滚滚的热泪流到喉咙里来了,
他将热泪咽下了,又大叫数声,
在门扉上拳椎脚踢,
在门扉上拳椎脚踢,
他吼声如雷,他洒泪如,……
全宇宙的震怒在他身中烧着了。
他是一座洪炉——他是洪炉中的一条火龙,
每一颗鳞甲是一颗火星,
每一条须髯是一条火焰。
时期到了!时期到了!他不能再思了!
于是他挥起巨斧,巨斧在他手中抖颤——
摩天的巨斧像山岳一般倒下来了,
的一声——阊阖洞开了!
的一声——飞昂折倒了!
的一声——黄阙丹墀变成粉了!
于是在第二个盘古的神斧之下,
五千年的金龙宝殿一扫而空——
前五千年的盘据地禅让给后五千年了。
于是中华的圣人创造了一个新纪元,
这圣人是我们中华历史上的赤道,
他的前面是一个半球,
他的后面又是一个半球,
他是中华文化的总枢纽,
他转斡了四万万生灵的命运!
三祈祷
神通广大的救星啊!请你听!
请将神光辐射的炬火照着我们;
勇武聪睿的主将啊!请你听!
请将你的大纛掩覆我们颤栗的灵魂,
仓公扁鹊——起死回生的国手啊!
请用神灵的刀圭铲除了这遍体的疮痍;
仁爱的牧者阿!我们是亡告的关群,
豺狼当道,请你保护我们的生命!
我们虽是不肖的儿女,背恩的奴隶——
我们自身鄙吝反而猜疑你的恩惠,
自身愚蠢因之妒嫉你的聪明;
但是神明宽厚的主将啊!
请你宽赦我们,请你饶恕我们,
让我们流出忏悔的血泪洗你心上的伤痕,
让这四万万颗赤心都焚起一瓣自新的心香,
让心香的馥郁薰灭了你的悲酸的记忆。
广大无边,海函地负的精神啊,
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我们祸孽深重,我们万死不容,
你本不当赐给我们非分的原宥。
我们是龌龊的虮蚤一群,
我闪嘬饮你的血汗来滋养自身的肌肉。
你的神炬作了我们夜劫的火把,
你的战旗是我们行凶时护身的符。
你的名字在我们脚下踩成笑柄。
我们都是你的罪人!
你是行天的赤日,光明的输送者,
我们是蜀山中的村犬,
我们在黯谷中生活,反而狂吠你的光明。
我们是饕餮的鸱剥啄着腐鼠,
你是高洁的雏从我们头上飞过,
我们的猜忌便迸作毒狠的诅骂。
我们是商受不懂圣人的心如何构造,
便将你的心剜了出来查验他的孔窍。
我们戏谑你到了不堪的程度。
哦,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让洞庭的波涛涤祛我们的罪恶!
让九天的黑云掩着我们的羞耻!
让十八层地狱的火烧着我们的心脏!
让峨嵋、剑阁和青泥的四万八千哀猿
同声叫着,叫出我们的酸悲!……
哦,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哦,神秘伟大的灵魂啊!
你戴着痛苦如同戴荣花一般——
荆棘之冠在你头上变成璀璨的玉冕;
悲哀之泪像倒流的弱水,
流到你心中潴成了仁爱的仙海;……
你是那样的神秘!那样的伟大!
你定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神秘伟大的神灵啊!
让我们赞美你!让我们膜拜你!
让我们从你身上取力量,
因为你是四万万华胄的力量之结晶。
让我们从你身上看到中华昨日的传大,
从你身上望到中华明日有光荣——
让我们的希望从你身上发生。
伟大的神!仁爱的神!勇武的神啊!
让我们赞美你!让我们礼拜你!
但是先让我们忏悔,先让我们忏悔!
(原载 1925 年 10 月 15 日《大江季刊》第 1 卷第 2 期)
抱怨
我拈起笑来在手中玩弄,
空中便飞来了一排韵脚;
我不知如何的摆布他们,
只希望能写出一些快乐。
我听见你在窗前咳嗽,
不由的写成了一首悲歌。
上帝将要写我的生传;
展开了我的生命之纸,
不知要写些什么东西,
许是灾殃,也许是喜事。
你硬要加入你的姓名,
他便写成了一篇痛史。
(原载 1925 年 12 月 1 日《〈晨报〉七年纪念增刊》)
唁词
——纪念三月十八日的惨剧
没有什么!父母们都不要号!
兄弟们,姊妹们也都用不着悲恸!
这青春的赤血再宝贵没有了,
盛着他固然是好,泼掉了更有用。
要血是要他红,要血是要他热;
那脏完了,冷透了的东西谁要他?
不要愤嫉,父母,兄弟和姊妹们!
等着看这红热的开成绚烂的花。
感谢你们,这么样丰厚的仪程!
这多年的宠爱,矜怜,辛苦和希望。
如今请将这一切的交给我们,
我们要永远悬他在日月的边旁。
这最末的哀痛请也不要吝惜。
(这一阵哀痛可磔碎了你们的心!)
但是这哀痛的波动却没有完,
他要在四万万颗心上永远翻腾。
哀恸要永远咬住四万万颗心,
那么这哀痛便是忏悔,便是惕警。
还要把馨香缭绕,俎豆来供奉!
哀痛是我们的启示,我们的光明。
(原载 1926 年 3 月 25 日《国魂周刊》第 10 期)
天安门
好家伙!今日可吓坏了我!
两条腿到这会儿还哆嗦。
瞧着,瞧着,都要追上来了,
要不,我为什么要那么跑?
先生,让我喘口气,那东西,
你没有瞧见那黑漆漆的,
没脑袋的,蹶脚的,多可怕,
还摇晃着白旗儿说着话……
这年头真没法办,你问谁?
真是人都办不了,别说鬼。
还开会啦,还不老实点儿!
你瞧,都是谁家的小孩儿,
不才十来岁儿吗?干吗的!
脑袋瓜上不是使枪扎的?
先生,听说昨日又死了人,
管包死的又是傻学生们。
这年头儿也真有那怪事,
那学生们有的喝,有的吃,——
咱二叔头年死在杨柳青,
那是饿的没法儿去当兵,——
谁拿老拿白白的送阎王!
咱一辈子没撒过谎,我想
刚灌上俩子儿油,一整勺,
怎么走着走着瞧不见道。
怨不得小秃子吓掉了魂,
劝人黑夜里别走天安门。
得!就算咱拉车的活倒霉,
赶明日北京满城都是鬼!
(原载 1926 年 3 月 27 日《晨报副镌》第 1370 号,后经修改收入《死水》)
欺负着了
你怕我哭?我才不难受了;
这一辈子我真哭得够了!
那儿有的事?——三年哭两个,
谁家的眼泪有这么样多?
我一个寡妇,又穷又老了,
今日可给你们欺负着了!
你,你为什么又往家里跑?
再去,去送给他们杀一刀!
看他们的威风有多么大……
算我白养了你们哥儿三。
我爽兴连这个也不要了,
就算我给你们欺负着了!
为着我教你们上了学校,
没有教你们去杀人绑票——
不过为了这点,这点错,
三个儿子整杀了我两个。
这仇有一天我总得报了,
我不能给你们欺负着了!
好容易养活你们这般大,
凭什么我养的该他们杀?
我倒要问问他们这个理,
问问他们杀了可赔得起?……
杀了我儿子,你们就好了?……
我可是给你们欺负着了!
老大为他们死给外国人,
老二帮他们和洋人拚命——
帮他们又给他们活杀死,
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儿还帮不帮你们闹了?……
我总算给你们欺负着了!
你也送去给他们杀一刀,
杀完了就再没有杀的了!
世界上有儿子的多得很,
我要看他们杀不杀得尽!
我真是给你们欺负恼了!
我可不给你们欺负着了?
(原载 1926 年 4 月 1 日《晨报副镌·诗镌》第 1 号)
比较
别人的春光歌舞着来,
鸟啼花发鼓舞别人的爱。
我们只有一春苦雨与凄风!
总是桐花暗淡柳惺忪;
我们和别人同不同?
我的人儿她不爱说话,
书斋里夜夜给我送烟茶。
别人家里灯光像是泼溶银,
吴歌楚舞不肯放天明——
我们怎能够比别人?
别人睡向青山去休息,
我们也一同走入黄泉里。
别人堂上的燕子找不着家,
飞到我们的檐前骂落花——
我们比别人差不差?
(原载 1926 年 4 月 8 日《晨报副镌·诗镌》第 2 号)
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莫,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原载 1926 年 4 月 15 日〈晨报副镌·诗镌〉第 3 号)
黄昏
黄昏是一头迟笨的黑牛,
一步一步的走下了西山;
不许把城门关锁得太早,
总要等黑牛走进了城圈。
黄昏是一头神秘的黑牛,
不知他是那一界的神仙──
天天月亮要送他到城里,
一早太阳又牵上了西山。
(原载 1926 年 4 月 15 日〈晨报副镌·诗镌〉第 3 号,后收入〈死水〉)
春光
静得象入定了的一般,那天竹,
那天竹上密叶遮不住的珊瑚;
那碧桃;害朝暾里运气的麻雀。
春光从一张张的绿叶上爬过。
蓦地一道阳光晃过我的眼前,
我眼睛里飞出了万支的金箭,
我耳边又谣传着翅膀的摩声,
仿佛有一群天使在空中逻巡……
忽地深巷里迸出了声清籁:
“可怜可怜我这瞎子,老爷太太!”
(原载 1926 年 4 月 29 日《晨报副镌·诗镌》第 5 号)
夜歌
癞是蟆抽了一个寒噤,
黄土堆里钻出个妇人,
妇人身旁找不出阴影,
月色却是如此的分明。
黄土堆里钻出个妇人,
黄土堆上并没有裂痕,
也不曾惊动一条蚯蚓,
或绷断蛸一根网绳。
月光底下坐着个妇人,
妇人的容貌好似青春,
猩红衫子血样的狰狞,
松的散发披了一身。
妇人在号,捶着胸心,
癞是蟆只是打着寒噤,
远村的荒鸡哇的一声,
黄土堆上不见了妇人。
(曾收入《死立》,1928 年,上海新月书店)
一个观念
你隽永的神秘,你美丽的谎,
你倔强的质问,你一道金光,
一点儿亲密的意义,一股火,
一缕缥渺的呼声,你是什么?
我不疑,这因缘一点也不假,
我知道海洋不骗他的浪花。
既然是节奏,就不该抱怨歌。
啊,横暴的威灵,你降伏了我,
你降伏了我!你绚缦的长虹——
五千多年的记忆,你不要动,
如今我只问怎样抱得紧你……
你是那样的横蛮,那样美丽!
(原载 1927 年 6 月 23 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后收入《死水》)
发现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
“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
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
我来了,不知道是一场空喜。
我会见的是噩梦,那里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梦挂着悬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
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
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
总问不出消息;我器着叫你,
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
(曾收入《死水》,1928 年,上海新月书店)
祈祷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未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谁的心里有尧舜的心,
谁的血是荆轲聂政的血,
谁是神农黄帝的遗孽。
告诉我那智慧来得离奇,
说是河马献来的馈礼;
还告诉我这歌声的节奏,
原是九苞凤凰的传授。
谁告诉我戈壁的沉默,
和五岳的庄严?又告诉我
泰山的石还滴着忍耐,
大江黄河又流着和谐?
再告诉我,那一滴清泪,
是孔子吊唁死麟的悲?
那狂笑也得告诉我才好,——
庄周,淳于髡,东方朔的笑。
谁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曾收入《死水》,1928 年,上海新月书店)
一句话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
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
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这话教我今天怎样说?
我不信铁树开花也可,
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
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
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
等到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我的中国!”
(曾收入《死水》,1928 年,上海新月书店)
荒村
……临淮关梁园镇间一百八十里之距离,已完全断绝人烟。汽车道两旁之村庄,所有居民,逃避一空。农民之家具木器,均以绳相连,沉于附近水塘稻田中,以避火焚。门窗俱无,中以棺材或石堵塞。一至夜间,则灯火全无。鸡犬豕等觅食野间,亦无人看守。而间有玫瑰芍药犹墙隅自开。新出稻秧,翠蔼宜人。草木无知,其斯之谓欤?
——民国十六年五月十九日《新闻报》
他们都上那里去了?怎么
虾蟆蹲在甑上,水瓢里开白莲;
桌椅板登在田里堰里漂着;
蜘蛛的绳桥从东屋往西屋牵?
门框里嵌棺材,窗棂里镶石块!
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惨!
镰刀让它锈着快锈成了泥,
抛着整个的鱼网在灰堆里烂。
天呀!这样的村庄都留不住他们!
玫瑰开不完,荷叶长成了伞;
秧针这样尖,湖水这样绿,
天这样青,鸟声象露珠样圆。
这身是怎样绿的,花儿谁叫红的?
这泥里和着谁的血,谁的汗?
去得这样的坚决,这样的脱洒,
可有什么苦衷,许了什么心愿?
如今可有人告诉他们:这里
猪在大路上游,鸭往猪群里钻,
雄鸡踏翻了芍药,牛吃了菜……
告诉他们太阳落了,牛羊不下山,
一个人黑影在岗上等着,
四合的峦嶂龙蛇虎豹一般,
它们望一望,打了一个寒噤,
大家低下头来,再也不敢看:
(这也得告诉他们)它们想起往常
暮寒深了,白杨在风里颤,
那时只要站在山头嚷一句,
山路太险了,还有主人来搀:
然后笛声送它们踏进栏门里,
那稻草多么香,屋子多么暖!
它们想到这里,滚下了一滴热泪,
大家挤作一堆,脸着脸……
去!去告诉他们主人,告诉他们,
什么都告诉他们,什么也不要瞒!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
问他们怎么自己的牲口都不管?
他们不知道牲口是和小儿一样吗?
可怜的畜生它们多么没有胆!
喂!你报信的人也上那里去了?
快地告诉他们——告诉王家老三,
告诉周大和他们兄弟八个,
告诉临淮关一带的庄家汉,
还告诉那红脸的铁匠老李,
告诉独眼龙,告诉徐半仙,
告诉黄大娘和满村庄的妇女——
告诉他们这许多的事,一件一件。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
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惨!
天呀!这样的庄留不住他们;
这样一个桃源,瞧不见人烟!
(曾收入《死水》,1928 年,上海新月书店)
飞毛腿
我说飞毛腿那小子也真够别扭,
管包是拉了半天车得半天歇着,
一天少了说也得二三两白干儿,
醉醺醺的一死儿拉着人谈天儿。
他妈的谁能陪着那个小子混呢?
“天为啥是蓝的?”没事他该问你。
还吹他妈什么箫,你瞧那副神儿,
窝着件破棉袄,老婆的,也没准儿,
再瞧他擦着那车上的俩大灯罢,
擦着擦着问你曹操有多少人马。
成天儿车灯车把且擦且不完啦,
我说:“飞毛腿你怎不擦擦脸啦?”
可是飞毛腿的车擦得真够亮的,
许是得擦到和他那心地一样的!
!那天河里漂着飞毛腿的尸首,……
飞毛腿那老婆死得太不是时候!
(曾收入《死水》,1928 年,上海新月书店)
答辩
挂彩的荣华我当不起,
滑有圆光往我头上箍,
旌旗铙鼓不是我的份,
我道上不许和黄土铺,
不许矜骄镀我成金身,
我拒绝“成功”见我一面;
双手掀住挣扎的纷忙,
我猜着黎明,也不要看。
锦袍的庄严交给别人,
流的快乐得让给我。
上帝许我纯钢的意志,
要我锤出些惨淡的歌。
可是旌旗铙鼓我不要,
我道上不用黄土来铺,
挂彩的荣华我当不起,
那有圆光往我头上箍?
(原载 1928 年 4 月 10 日《新月》第 1 卷第 2 期)
奇迹
我要的本不是火齐的红,或半夜里
桃花潭水的黑,也不是琵琶的幽怨,
蔷薇的香;我不曾真心爱过文豹的矜严,
我要的婉娈也不是任何白鸽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这些,而是这些的结晶,
比这一切更神奇得万倍的一个奇迹!
可是,这灵魂是真饿得慌,我又不能
让他缺着供养,那么,即便是秕糠,
你也得募化不是?天知道,我不是
甘心如此,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
我是等你不及,等不及奇迹的来临!
我不敢让灵魂缺着供养。谁不知道
一树蝉鸣,一壶浊酒,算得了什么?
纵提到烟峦,曙壑,或更璀璨的星空,
也只是平凡,最无所谓的闰凡,犯得着
惊喜得没主意,喊着最动人的名儿,
恨不得黄金铸字,给妆在一只歌里?
我也说但为一阙莺歌便噙不住眼泪,
那未免太支离,太玄了,简直不值当。
谁晓得,我可不能不那样:这心是真
饿得慌,我不得不节省点,把藜藿当作膏梁。
可也不妨明说,只要你——
只要奇迹露一面,我马上就放弃平凡,
我再不瞅着一张霜叶梦想春花的艳,
再不浪费这灵魂的膂力,剥开顽石,
来诛求碧玉的温润;给我一个奇迹,
我也不再去鞭挞着“丑”,逼他要
那分儿前面的意义;实在我早厌恶了,
那勾当,那附会也委实是太费解了。
我只要一个明白的字,舍利子的闪着
宝光;我要的是整个的,正面的美。
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我不会看见
团扇,悟不起扇后那天仙似的人面。
那么
我等着,不管得等到多么轮回以后——
既然当初许下心愿时,也不知道是多么
轮回以前——我等,我不抱怨,只静候着
一个奇迹的来临。总不能没有那一天,
让雷来劈我,火山来烧,全地狱翻起来
扑我,……害怕吗?你放心,反正罡风吹不熄灵
魂的灯,情愿蜕壳化成灰烬,不碍事:因为那——那便是我的一刹那,
一刹那的永恒:——一阵异香,最神秘的
肃静,(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动早被
喝住,时间也止步了,)最浑圆的和平……
我听见阊阖的户枢砉然一响,紫霄上
传来一片衣裙的——那便是奇迹——
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
(原载 1931 年 1 月 20 日《诗刊》创刊号)
八教授颂
新中国的
学者,
文人,
思想家,
一切最可敬佩的二十世纪的经师和人师!
为你们的固执,
为你们的愚昧,
为你们的 Snobbery①,
为你们替“死的拉住活的”挽救了五千年文化
遗产的丰功伟烈,
请接受我这只海贝,
听!
这里
通过辽远的未来的历史长廊,
大海的波涛在赞美你。
(一)政治学家
伊尹
吕尚
管仲
诸葛亮
“这些”,你摇摇头说,
“有经纶而缺乏戏剧性的清亮节。”
你的目光继续在灰尘中搜索,
你发现了《高士伟》:
那边,
在辽远的那边,
汾水北岸,
藐姑射之山中,
偃卧着四个童颜鹤发的老翁,
忽而又飘浮在商山的白去里了,
回头却变作一颗客星,
给洛阳的钦天监吃了一惊,
(赶尽是光帝的大腿一夜给人压麻了)
于是一阵笑声,
又隐入七里濑的花丛里去了……
于是你也笑了。
这些独往独来的精神,
我知道,
是你最心爱的,
虽然你心里也有点忧虑……
于是你为你自己身上的
西装裤子的垂直线而苦恼,然而你终于弃“轩冕”如敝屣了。
你惋惜当今没有唐太宗,
你自己不屑做魏征。
你明知没有明成祖,
可还要耍一套方孝孺;
你强占了危险的尖端,
教你的对手捏一把汗。
你是如何爱你的主角(或配角)啊!
在这历史的最后一出“大轴子”里,
你和他——你的对手,
是谁也少不了谁,
虽则——
不,
正因为
在剧情中,
你们是势不两立的——
你们是相得益彰的势不两立。
正如他为爱他自己
而深爱着你,
你也爱你的对手,
为了你真爱你自己。
二千五百年个人英雄主义的幽灵啊!
你带满了一身发散霉味儿的荣誉,
甩着文明杖,
来到这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公园里散步;
你走过的地方,
是一阵阴风;
你的口才——
那悬河一般倾泻着的通货,
是你的零用钱,
你的零用钱愈花愈有,
你的通货永远无需兑现。
幽灵啊!
今天公园门口
挂上了“游人止步”的牌子,
(它是几时必夜私园的!)
现在
你的零用钱,
即便能兑现,
也没地方用了。
请回吧,
可敬爱的幽灵!你自有你的安乐乡,
在藐姑射的烟雾中,
在商山的白去中,
在七里濑的水声中,
回去吧,
这也不算败兴而返!
三三(一九四四)年七月一日
(原载 1948 年 6 月 11 日《诗联丛刊》第 1 期和 1986 年《北京盟讯》第 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