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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击-托尔斯泰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 小尚 354次浏览 0个评论

袭击-托尔斯泰短篇小说

袭击

一个志愿兵讲的故事

七月十二号那天,赫洛波夫大尉佩着有穗的肩章,带着军刀,走进了我的窑洞的矮门。他这样装束,我来高加索以后还没有见过。

“我刚从上校那儿来,”他看到我眼里有疑问的神色,就解释说,“明天我们营要出发了。”

“上哪儿?”我问道。

“上NN。部队在那儿结集。”

“结集以后,大概要有什么行动了?”

“想必是吧。”

“到什么地方去呢?您怎么想法?”

“还有什么可想的?把我知道的告诉您吧。昨天夜里将军那儿派来个鞑靼人,送来一道命令,要我们营开拔,随身带上两天的干粮;至于上哪儿,干什么,时间多久?——这些个,老兄,是用不着问的:奉命走,这就得啦。”

“既然只带两天干粮,可见部队是不会走更久的。”

“唔,这还很难说……”

“那为什么?”我感到奇怪,问道。

“当然有道理!上次去达尔戈[1]的时候,带了一个星期的干粮,可是待了差不多一个月!”

“我可以跟你们去吗?”我沉默了一会,问道。

“可以倒是可以的,不过,我劝您最好还是别去。您何必冒险呢?……”

“不行,请原谅,我没法听您的话,我在这儿住了整整一个月,就是为了等个机会看看战斗的,您倒要我错过机会。”

“那您就去吧;不过,说实在的,您留下不更好吗?您可以在这儿等我们,打打猎;我们去我们的,靠上帝保佑。那多好!”他的语气极有说服力,我起初真觉得这样很好;但我还是坚决地说,无论如何也不愿留下。

“您到那儿有什么好看的呢?”大尉继续说服我,“您想知道战斗是怎么回事吗?读一读米哈伊洛夫斯基-丹尼列夫斯基[2]的《战争记述》吧,那是一本好书:什么军团驻在什么地方,战斗的过程怎么样,这一切都写得很详细。”

“相反,这些我倒不感兴趣。”我答道。

“嗯,那对什么感兴趣呢?大概您就是想看杀人吧?……一八三二年的时候,这儿也有一个不在役的人,好像是西班牙人。跟我们参加过两次行动,披一件蓝斗篷……这小伙子最后给打死了。老兄,这儿谁也不会吃惊的。”

大尉曲解了我的意思,我着实惭愧,可也不想辩白。

“怎么,他很勇敢?”我问他。

“天知道,他老爱跑在前头;哪儿交火,哪儿就有他。”

“这么说,是勇敢的了。”我说。

“不,没有要他去,他偏要去乱跑,这不是勇敢……”

“您认为怎样才算勇敢呢?”

“勇敢?勇敢?”大尉重复着说,那样子像是初次遇到这种问题的人。“行动得体的,才是勇敢的人。”他思索了一会说。

我想起柏拉图给勇敢下的定义,是知道什么该怕,什么不该怕。大尉的定义尽管在语意上笼统而模糊,我还是以为他们两人的基本思想并不像听起来可能会感觉到的那样不同,甚至大尉的定义比希腊哲学家的定义还要确当些,因为他如果能采用柏拉图一样说法的话,大概他就会说,只怕应该怕的,不怕不应该怕的,才是勇敢的人。

我想把我的意思讲给大尉听。

“是的,”我说,“我觉得,对待每一件危险的事情,可以有不同的态度,从责任心出发去对待,是勇敢,从卑鄙的心理出发去对待,便是胆怯;所以,出于虚荣心,或者好奇心,或者贪心,去冒生命危险的,不能叫做勇敢的人,反过来,出于正当的家庭方面的责任心,或者就是出于一种信念,躲开了危险的,也不能叫做胆小鬼。”

在我说话的时候,大尉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看着我。

“得啦,这我可就没有能力给您论证啦,”他一边说,一边装着烟斗,“我们这儿正好有个士官生,也是爱议论哲理的。您就跟他谈谈去吧。他还做诗呢。”

我到高加索以后才认识大尉,但在俄罗斯就已经知道他了。他的母亲玛丽亚·伊万诺夫娜·赫洛波娃,一个小地主,就住在离我的庄园两俄里[3]的地方。我动身来高加索以前,到过她家里。听说我能见到她的帕申卡[4](她是这样称呼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大尉来的),这老太太非常高兴,因为我能像一封活的信,把她的饮食起居告诉她的帕申卡,还可以捎个小包裹。这老太太请我吃过美味可口的大馅饼和半只熏鸡后,便到卧室里去,取来一个黑色的、相当大的护身香囊,上面连缀着一根也是黑色的丝带。

“这是法力无边、有求必应的圣母,”她说着,画了十字,吻了吻圣母像,就交在我手里,“小兄弟,劳您驾带给他。您可知道,他到高加山去的时候,我做了祈祷,许了愿:如果他能活着,平平安安,我就要定做这个小圣母像。到如今已有十八年了,靠圣母和圣徒保佑,他没有受过一次伤,可是,我看他什么仗没有打过啊!……跟他一起呆过的米哈伊洛,给我说了一星半点儿,您知道,我就吓得魂都没有了。本来,他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这也是听别人说的,因为他这个人,我的亲爱的,自己打仗的事儿,一句也不在信上提,——怕吓着我哩。”

(我到高加索以后才知道,——那也不是听大尉自己说的——大尉受过四次重伤;不消说,他受伤也好,打仗也好,都没有告诉过母亲。)

“现在就让他把这圣像挂在身上,”她接着说,“我捎这圣像祝福他。圣母会保佑他平安的!尤其打仗的时候,千万要他记着挂上。我的小兄弟,你就说:是你母亲这样吩咐你的。”

我答应一准照办。

“我想您一定会喜欢他的,会喜欢我的帕申卡的,”老太太继续说,“他可真好啊!您知道,没有一年他不给我捎钱,还给我女儿安努什卡不少帮助;都单靠一份饷银啊!我从心眼儿里一辈子也忘不了上帝的好处,”她含着眼泪最后说,“他赐给了我一个这样的孩子。”

“他常给您写信吗?”我问道。

“很少,小兄弟,一年有个一回,那也是在要寄钱的时候,就画那么三两个字,不然就没有。他说,妈妈,如果我没有给您写信,那就是我还活着,身体好好儿的,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上帝保佑可别有那样的事儿——没有我的信,人家也会写的。”

我把这位母亲的礼物交给大尉的时候(那是在我的房间里),大尉要了一张包装纸去,仔仔细细包好,藏了起来。我不厌其详地把他母亲的生活情形告诉了他,他一声也没有吭。待我说完以后,他走到角落里去装烟斗,不知怎的装了老半天。

“是啊,一个好老太太,”他从那儿用几分喑哑的声音说,“不知道上帝让不让我们再见面。”

这两句简单的话表达出了无穷的爱和悲伤。

“您为什么要在这儿服役呢?”我说。

“该这么做嘛,”他坚定地答道,“还有双倍的饷银,对我们穷人是很有用的。”

大尉很节俭:不打牌,难得饮酒作乐,只抽普通的烟,那种烟他不知为什么不叫粗烟末儿,却叫山堡烟。我本来就已喜欢大尉:他有一张普通的沉静的俄罗斯型的脸,对这样的脸尽可以直视而又令人感到舒服;这次交谈后,我对他更是由衷地敬爱了。

第二天早晨四点钟,大尉找我来了。他穿着没有佩肩章的破旧的外衣,一条列兹金[5]式的肥裤,头上戴着白羊皮高帽,帽上发黄的羊毛耷拉了下来,肩上挎着一把蹩脚的亚细亚军刀,骑一匹白白的不高的马,这马低了头,小步跑着,不停地摆动着稀疏的尾巴。敦厚的大尉身上不仅没有多少英气,而且也谈不上漂亮,但是他对于周围的一切却显得那么泰然,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

我一分钟也没有让他多等,立刻跨上马,跟他一起出了要塞的大门。

部队先走一步,已在我们前面二百来俄丈[6]远的地方,看上去像一长溜黑压压晃动不定的东西。只是凭了那如林的刺刀,间或还传来士兵唱歌,击鼓,以及我在要塞里已欣赏过好几回的六连一个优美男高音伴唱的声音,才可以一猜就着,那是步兵队伍。道路在又深又宽的山谷中间沿着一条小河伸展开去,小河这时候正在使性子,也就是在泛滥。一群野鸽在河边飞转忙碌,一会儿落在石岸上,一会儿又腾空飞起,迅速地打几个盘旋,就飞得看不见了。太阳还没有出来,但山谷右边的顶上已被照亮了。灰色的、白刷刷的岩石,苍黄的苔藓,一丛丛缀满露珠的滨枣,石枣,叶榆,在明晃晃、金灿灿的朝阳辉映下,显得格外清晰明丽;另外一边,以及浓雾弥漫缭绕的凹地里,却依然那么潮湿,昏朦,泛着淡紫色,浅黑色,黛色,白色等等难以捉摸的错杂的颜色。纵目望去,在郁郁苍苍的地平线上,一带白皑皑、没有光泽的雪山赫然巍耸,山影和轮廓突兀险怪,连微细之处都极幽美。在高草丛中,蟋蟀、蜻蜓和数不清的其它昆虫醒过来了,空中充满了它们清亮的不绝的鸣声,有如无数小铃在耳际玎玲鸣响。空气中散发着水、雾和青草的气味。总之,是一个美丽的夏天的清晨。大尉用燧石打出火,抽起烟斗来;那山堡烟和火绒的气味,我觉得特别好闻。

为了快一些赶上步兵,我们顺着道边走。大尉显得比平日更见沉思的样子,嘴里一直含着达格斯坦的烟斗。他的坐骑左右晃着,每走一步,大尉的脚跟便碰一下马肚。在湿漉漉的高草地上,马蹄踩出了隐隐约约的深绿色的足印。一只雉鸡尖叫着从马蹄边扑剌剌飞起,慢慢地升到空中,要是有猎人听到,是会禁不住浑身发抖的。大尉却毫不理会。

我们正要追上部队的时候,后面传来了奔驰的马蹄声,接着就有一个身穿军官服、头戴白色高皮帽的漂漂亮亮的青年赶上来。他到了我们身边,微微一笑,向大尉点点头,又把鞭子一扬……我只来得及看到,他那坐鞍子和握缰绳的姿态都好像显得特别文雅,他的眼睛乌黑而俊美,鼻子小小的,很秀气,胡子才有点影子。尤其使我喜欢的是,他发现我们在端详他,便不由得微微一笑。单凭这一笑,就可以断定他还很年轻。

“他又要到哪儿去?”大尉露出不满的神气,依然含着烟斗,喃喃说道。

“这是谁啊?”我问他。

“准尉阿拉宁,我连里的一个尉官……上个月才从中等武备学校来的。”

“大概他是第一次参加战斗吧?”我说。

“所以高兴极啦!”大尉答道,深思地摇摇头,“年轻啊!”

“怎么不高兴呢?我理解,青年军官对这事儿准是很感兴趣的。”

大尉沉默了两三分钟。

“所以我才说:年轻啊!”他用低沉的声音接着说,“一点儿没有经历过,才会高兴哩!常要这么去打仗,就不会高兴了。我们假定现在有二十来个军官,这些人当中,准有人会死伤的。今天我,明天他,后天第三个人:这还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灿烂的太阳刚从山背后爬上来,照亮了我们正走着的山谷,缭绕的雾气消散了,天气也就热了起来。士兵们背着枪和背包,在尘土弥漫的路上缓缓地走着;队伍里有时发出小俄罗斯人的语声和笑声。几个穿白制服的老兵,大都是军士,含着烟斗在道边走着,老成持重地说着话。满载的三套车稳稳移动着,扬起浓密滞重的尘土。军官们骑马走在前面;有的军官在施展骑马术,也就是扬鞭纵马,让马跳三四步,又骤然停住,并掉过马头来这一套花样;其余的军官在听歌手们唱歌,那些歌手不怕天气闷热,不倦地唱了一支又一支。

一个亚细亚人打扮的英俊的高个子军官,在团里以天不怕地不怕,并且无论对谁都能当面直言不讳而闻名,他骑一匹大白马,同几个骑马的鞑靼人一起,在步兵前面百来俄丈远的地方走着。他穿着镶绦子的黑棉衣,配上同样的护腿,同样的紧绷绷的镶绦子的新平底软皮鞋,棉衣外面加一件黄色的束腰无领袍子[7],头上戴一顶高高的向后折弯一截的皮帽。几条银线绦带从胸前搭到后背上,后背的绦带上挂着撒火药器和一支手枪;还有一支手枪和一把银套匕首佩在腰带上。除了这些东西以外,腰上还有一把军刀,装在镶金线绦的红色精制山羊皮鞘里,肩上还有一支套黑套子的步枪。从他的穿着、举止、骑马的姿态,总之从他的一举一动看来,他显然竭力要模仿鞑靼人的样子。他甚至还用我所听不懂的语言向一起走着的鞑靼人说些什么;不过从鞑靼人彼此交换疑惑的好笑的目光看来,我觉得他们并没有听懂他的话。他是属于我们那些深受马尔林斯基[8]和莱蒙托夫小说影响的青年军官、勇敢骑士之类的人。这些人正是透过穆拉-努尔一类当代英雄的棱镜来看高加索的,他们的所作所为都不是出于本意,而是仿效那些榜样的。

譬如这位中尉,他也许是喜欢上流社会的正派女人和将军、上校、副官等有地位的男人的——我甚至相信他是非常喜欢这上流社会的,因为他是一个虚荣心极重的人。不过,他认为必须拿出自己粗鲁的一面来对待有地位的人,尽管他耍粗的时候也极有分寸。所以,要塞里来了什么贵妇人,他就认为应该单穿一件红衬衫,光脚套上平底软皮鞋,带上几个库纳克[9],到她窗口走来走去,尽量放开嗓门叫骂——这倒并不是有意侮辱她,而是想叫她看看他的一双脚有多么好看多么白,她尽可以来爱他,既然他本人有这个意思。或者,他常在夜里带了两三个归顺的鞑靼人,上山埋伏在路边,守候不归顺的过路的鞑靼人,把他们打死,虽然他内心也不止一次地想到,这种做法根本谈不上什么勇敢,却还是认为,那些为了某种缘故使他失望、并且仿佛引起他鄙视和憎恨的人,他必须叫他们吃吃苦头。他身上有两件东西是从来不取下来的:一件是挂在脖子上的很大的圣像,另一件是佩在衬衫外面的匕首,这匕首是连夜里睡觉的时候都不离身的。他心底里认定他有仇人。他要自己相信,他必须向某人报仇,以血来雪耻,这是他最大的乐事。他深信,对人类憎恨、报仇和鄙视的感情,是最崇高的、富有诗意的感情。但据后来我所见到的他的情妇——自然是契尔克斯[10]女人——说,他倒是个最善良、温顺不过的人,每天晚上总要写他极不愉快的笔记,还在带格的纸上算账,跪着向上帝祷告。他只为了装成符合自己心意的人,不知受了多少痛苦,因为他的同僚和士兵没能照他的心意来理解他。有一次同几个库纳克到路上去夜袭时,他的子弹打伤了一个不归顺的车臣人[11]的腿,俘虏了过来。此后这人在中尉那儿住了七个星期,中尉替他治疗,照料他,像对待密友一样,等那人痊愈后,竟把那人放了,还送了他一些礼物。后来在一次出征中,中尉一面随着拉开的队伍后退,一面向敌人还击,这时,只听得敌人当中有人叫他的名字,原来正是被他打伤过的那个库纳克策马走到阵前来,做手势请他过去。中尉到了库纳克跟前,握了握他的手。山民们站在稍远的地方,不开枪;但等中尉一掉转马头,就有好几个人开枪打他,一颗子弹从背后穿进了他的腰部。还有一回,我是亲眼见来的,那是夜里要塞失火,两个连的士兵正在救火,人群中突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骑着一匹黑色的马,被深红的火光照得通亮,分开众人,直奔失火现场。到了跟前,中尉跳下马,冲进了一边着火的房子。过了五分钟,中尉从那里面出来,头发烧焦了,胳膊也烫伤了,怀里揣着两只从烈火中救出的小鸽子。

他姓罗森克兰茨;但他常常谈起自己的族系,举出理由来说原先是瓦兰人[12],因此确凿证明他和他的祖先都是地道的俄罗斯人。

太阳走完了一半路程,把炙人的光芒透过炎热的空气投射到干燥的土地上。天空万里一碧,只有雪山脚下才有几抹淡紫色的云。空气凝然不动,满空像布着透明的灰尘:天热得不可忍受。部队中途走到一条小溪旁边,才稍事休息。士兵们架好枪,纷纷向小溪奔去;营长拿鼓垫着坐在阴影里,胖胖的脸上显露着一营之首的神气,同几个军官准备吃点心;大尉躺在连队辎重车下的草地上;勇敢的中尉罗森克兰茨和还有几个青年军官铺开毡斗篷坐在上面,打算痛饮作乐,因为他们身边已摆好水壶,酒瓶,歌手们在他们面前站成半圆形,兴高采烈,模仿列兹金女人的声音,夹着口哨声,唱起高加索的舞曲:

多少年来,

沙米尔[13]领头暴动,

特拉拉,拉塔塔,

沙米尔领头暴动。

早晨赶过我们的那个年轻准尉也在这些军官中间。此人有趣极了:两眼炯炯放光,说话有些语无伦次;竟想同所有的人接吻表示亲热……可怜的孩子哪!他还不知道,他那举动会使自己显得多么可笑,他那坦率的态度,他那硬要大伙接受的一片情意,不会像他所想望的博得人家的欢心,反而只会遭到讥笑,——他也不知道,当他满脸红扑扑的,终于扑倒在斗篷上,拿一只手支着头,把乌黑浓密的头发撩到后面去的时候,他是多么招人疼爱。两个军官坐在辎重车下面,在食品箱上拿纸牌玩“捉傻瓜”。

我好奇地细听士兵和军官们的谈话,用心注视他们脸上的表情;可是我无论在谁的身上也看不出我自己所感觉到的不安的影子;戏谑,纵笑,讲故事,显出大家对面临的危险都毫不介意。就好像不能设想:某些人已经注定不会从这条路上返回了!

晚上六点多钟,我们风尘仆仆,疲乏不堪,走进了NN要塞宽阔的加固的大门。夕阳西下,玫瑰红的斜晖照着美丽如画的小炮垒,要塞四周白杨参天的花园,泛黄的庄稼地,簇拥在戴雪的山脉旁边的白云,这白云好像仿效山脉,也是连绵不断,显得奇特而优美。一钩新月像小朵透明的云彩,升上了地平线。大门附近的村子里,有个鞑靼人在平房顶上召唤教徒去祈祷;歌手们重新欢快而有力地唱起来。

我休息了一会,把身上的衣服稍稍整理了一下,就去找一个认识的副官,想请他把我的意图报告将军。我从我所驻的郊区出发,一路所见NN要塞的景象全然出乎我的意料。一辆精巧的双座马车从我身边擦了过去,里面露出一顶时兴的女帽,还飘出几句法国话。要塞司令家的窗户开着,传出走了调的蹩脚钢琴弹的《丽赞卡》或《卡坚卡-波尔卡》之类的曲子。我走过一家小酒馆时,只见几个司书手拿香烟,坐在那里喝酒,我听见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对不起……要说政治,我们的玛丽亚·格里戈里耶夫娜是首屈一指的太太了。”一个驼背的犹太人,穿一件破旧的常礼服,面有病容,用刺耳的破烂手摇风琴拉着《露契娅》[14]中的最后乐段,琴声传遍了整个城郊。两个女人穿着窸窣做声的衣服,扎着丝头巾,手里举着鲜艳的彩伞,在木板铺的人行道上从我身边袅袅婷婷走过去。两个姑娘,一个穿粉红色衣服,另一个穿天蓝色衣服,没有扎头巾,站在低矮的小房子的墙坎前,发出一阵阵不自然的媚笑,显然想招引过路军官注目。军官们穿着新的制服,戴着白手套,佩着闪闪有光的肩章,在街上和林荫道招摇而过。

我在将军寓所的楼下找到了我的熟人。我说明了来意,他就说很容易办到;他的话音刚落,只见我刚才遇到的那辆精巧的马车从我们窗外隆隆驰过,停在台阶旁边。车里出来一位个子高大、体态英俊、穿步兵制服、佩少校肩章的汉子,径直去找将军。

“哎,请原谅,”副官从座位上站起来对我说,“我得去通报将军。”

“是谁来啦?”我问。

“伯爵夫人。”他答罢,就一边扣制服,一边跑上楼去。

过了几分钟,一个身材不高但仪表堂堂的人,穿一身不戴肩章的常礼服,纽孔上挂着白十字架,走到台阶上来。那个少校,副官,还有两个什么军官,也跟着他出来。将军的步态,声音,一举一动,都显出他是一个深知自己身价不凡的人。

“Bonsoir,madame la comtesse.”[15]他说着,把一只手伸进马车窗口。

一只戴细软羊皮手套的纤手握了握他的手,一张在黄色帽子覆盖下的秀媚的笑脸在马车窗口露了出来。

他们总共只说了几分钟的话,我只是从旁边走过的时候听见将军微笑着说:

“Vous savez,que j’ai fait voeu de combattre les infidèles;prenez donc garde de le devenir.”[16]

车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Adieu donc,cher général.”[17]

“Non,à revoir,”将军说着,一步一步上着台阶,“n’oubliez pas,que je m’invite pour le soirée de demain.”[18]

马车继续隆隆上路。

我回来时,心里想道:“瞧这位将军,俄罗斯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官衔、财产、显贵,他都有了——这么一位人,竟还能在只有上帝才知道会怎样了结的战斗之前,跟漂亮的女人开玩笑,答应第二天到她家去喝茶,就好像是在舞会上见到她似的。”

就在那副官房间里,我还遇到一个人,叫我更加吃惊。那是K团的一个年轻中尉,模样几乎像女性一般温柔和胆怯,他来找副官发泄满肚子的怨气,说人家暗中反对他,不让他参加这次战斗。他说这种做法可恶已极,这不是同事式的态度,他是永远也忘不了的,等等。我定睛观察他脸上的表情,细细琢磨他说话的口气,我不能不相信,他一点也没有装假;因为不让他去打契尔克斯人,不让他去经历他们的枪林弹雨,他确实按不下这口气,伤心透了,伤心得像一个刚刚受冤枉被责打错了的孩子一样……我简直莫名其妙了。

部队要在晚上十点钟出发。八点半时,我骑马到将军那儿去;料想他和副官都有事,我就在外面停下,把马拴在栅栏上,往墙坎上一坐,只等将军出来,就去找他。

太阳的灼热和辉耀早已变为夜间的清凉和新月的柔光。幽蓝的星空中,新月带着半圆形的白闪闪的光晕,快要落山了;房子的窗口和窑洞的百叶窗缝里都透出了灯光。花园里的挺拔的白杨树,从一片粉刷过的洒满月色的草顶窑洞后面露出来,显得更高更黑了。

房屋、树木、栅栏的长长的影子,印在白亮的满是尘土的道路上,看去很美……青蛙在河里一个劲儿发着银铃般的声音[19];街上时而有匆忙的脚步声和人语声,时而有奔跑的马蹄声;郊外间或传来手摇风琴拉的曲子:一会儿是《刮风歌》,一会儿是什么《Aurora-Walzer》[20]。

我不想说我这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因为第一,面前所见都是一片愉快和欢乐的景象,我心里却接二连三涌出阴暗的想法,我可真羞于承认;第二,插在这故事里来讲也不相宜。我正这么想得出了神,竟没有发觉钟敲了十一下,将军和随员已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我忙跳上马,直追队伍。

后卫还在要塞大门口。我从拥挤不堪的大炮,弹药箱,连队辎重车和闹闹嚷嚷发着命令的军官之间,好不容易地挤过了桥。一出大门,我就催马加鞭,超过几乎拉了一俄里路长的、在夜色中不声不响走着的部队,追上了将军。我从排成单行的炮队和在炮之间穿行的军官们旁边走过时,只听见一个德国口音喊着:“鬼东西,把点火杆拿来!”一个士兵忙接着喊:“舍甫琴柯,中尉要接个火。”这声音好像在轻轻的、庄严而和谐的乐声中猛然跳出一个令人反感的不协和音,使我吃了一惊。

天空大部分布着长长的深灰色的云,只在某几处的云罅间才有淡淡的疏星在眨着眼睛。月亮已经隐没在右边很近一带黑魆魆的群山下,但还在山顶留下一痕朦胧的颤抖不定的微光,同山下一片漆黑显得截然分明。空气温暖宜人。四顾悄然,似乎一叶青草,一朵浮云都纹丝不动。天黑得连最近处的东西也看不清楚;路两边老有东西出现,时而是山岩,时而是动物,时而是什么奇怪的夜游人,等我听见了灌木丛的簌簌声,感觉到了那上面积的露水的凉意以后才恍然大悟,原来那都是灌木。

我看到前面有一道晃动着的漆黑的巨墙,墙尾跟着几点飘移着的影子:那是骑兵前卫和带随员的将军。我们后面也有一片黑影在前进,不过比前面的要低矮一些:那是步兵。

整个队伍静悄悄的,静得能听清充满神秘美的夜间的混合声音:远处胡狼时而像悲哭,时而像朗笑的凄切的嗥叫,蟋蟀、青蛙、鹌鹑响亮而单调的鸣唱,一种越来越近的叫我怎么也找不出原因来的喧嚣声,以及一切猜不着、识不透、依稀可闻的大自然夜间活动的声音,这些声音融成一片美妙的乐声,形成我们所称的夜的宁静。这种宁静,此刻被慢慢前进的队伍发出的沉浊的马蹄声和踩动高草的簌簌声打破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它们都混合在一起了。

队伍里只偶尔才可听见重炮的当当声,刺刀的碰击声,压低了的人语声和马儿打响鼻的声音。

自然界有一种恬静的美和力。

难道人们在这美丽的世界上,在这无垠的星空下生活,会感到挤得慌吗?难道在这迷人的大自然中,人的心里能够留存愤恨,复仇或者非把同胞灭绝不可的欲望吗?人的心里一切不善良的东西,在接触到大自然,这最直接地体现了美和善的大自然的时候,似乎都应该荡然无存啊。

我们已经骑马走了两个钟头。我身上颇有些瑟缩,并且昏昏欲睡。黑暗中,依然能隐隐约约见到那些模糊不清的东西:不远处的黑墙,几点移动的黑影,我身边的一匹白马的臀部,那马摆动着尾巴,后腿分得很开,马上是一个穿白色束腰无领袍子的人,他背上晃动着一支黑套步枪,还露出一个套着绣花皮套的手枪的白柄,香烟的火光照亮了淡褐色的胡子、海龙皮领和一只戴麂皮手套的手。我向马颈俯下身去,闭上眼睛假寐了几分钟;后来猛然一阵熟悉的马蹄声和簌簌声把我惊醒了,我环顾了一下,恍惚觉得自己是站在原地,前面那道黑墙却向我移动过来,或者就觉得那墙停下来了,我立刻就要撞到那上面去。也就在这样的一瞬间,那个找不出原因来的越来越近的不间断的喧嚣声,使我更加惊讶,原来那是水声:我们进入了一个深邃的峡谷,走近了正在发大水[21]的山涧。喧嚣声更响亮,露水打湿的青草更密更高,灌木丛也更多,地平线却渐渐地缩短了。在群山的黑暗背景上,一些地方有时闪起明亮的火光,忽而又熄灭了。

“请告诉我,那是什么火?”我轻声问一个在我旁边走着的鞑靼人。

“你不知道?”他反问道。

“不知道。”

“那是山民把麦秸捆在杆子上,点上火,在摇晃哩。”

“弄这东西做什么呢?”

“让每个人都知道有俄罗斯人来了。”他笑起来,又加添说,“现在村子里,哎哟,可乱着呢,把什么东西都往山沟里搬。”

“难道山里已经知道有部队来了吗?”我问。

“嘿,怎么能不知道!总是能知道的!我们这儿人就有这本事。”

“这么说,沙米尔现在就要出动了?”我说。

“不,”他回答说,一面摇头表示否定,“沙米尔是不露脸的;沙米尔派助手出来,自己留在山上,用望远镜看。”

“他住的地方远吗?”

“不远。就在左边,大概有十里路。”

“你怎么知道呢?”我问,“难道你到过那地方?”

“到过:我们全到过山里。”

“那就见过沙米尔啦?”

“没有!沙米尔我们是见不到的。他身边有成百成千个缪里德[22]。沙米尔就在那中间!”他说着,露出奴颜婢膝的敬畏的表情。

抬头望,可以看到东方天空朦朦胧胧已现鱼肚白,北斗星正向着地平线落下去;但在我们所走的山谷中却依然潮湿而昏黑。

倏忽间,在我们前面不远的黑暗中,亮起了几点火光;说时迟那时快,就有几颗子弹嘘嘘地飞过,枪声和响亮的尖叫声在一片静寂中远远地传开来。原来是遇上了敌方的前沿巡逻队。那队里的鞑靼人呐喊一阵,胡乱开几枪,就跑掉了。

一切又归于静寂。将军叫翻译过去。一个穿白色束腰无领袍子的鞑靼人拍马来到他跟前,做着手势低声和他谈了半天不知什么话。

“哈桑诺夫上校,命令部队散开队形。”将军轻轻地、一字一顿地拖长了声调说。

队伍到了河边。峡谷的黑色山峦已经落在后面,天色慢慢地亮起来。隐约闪着惨淡的星星的天际好像升高了;东方的启明星发出清亮的光辉;清新料峭的晨风从西边微微吹拂,白雾像蒸气似的弥漫在喧哗的河面上。

向导指明一处可以涉水的浅滩,骑兵前卫在先,将军和随员在后,都下水过河。水深齐马胸,有几处水面现出一些白刷刷的石头,流水在其间猛烈地急奔着,马蹄落处,泡沫迸发,哗哗有声。马被水声所惊,都抬起了头,竖起了耳朵,但照旧稳稳地小心地踏着不平的河底逆水走着。骑在马上的人都提起腿和武器。步兵们只穿一件衬衫,把衣包挑在枪头,举出水面,二十来个人一组,手拉着手,脸色紧张,显然是在费力地同激流搏斗。炮队的驭手们大声吆喝着驱马进入水中。炮和绿色的弹药箱在河底石头上碰得嘎嘎作响,水有时哗哗漫过它们上面;但是黑海种良马齐心协力地紧拉着挽索,搅得水乱翻着泡沫,马尾巴和鬃毛都湿淋淋的,一口气爬上了对岸。

渡河刚完毕,将军脸上突然现出一种沉思和严肃的神色,掉转了马头,带着骑兵向展现在我们前面的一片开阔的、林木环绕的空地跑去。哥萨克骑兵沿着林边布开了散兵线。

树林里出现了一个身穿束腰无领袍子、头戴毛皮高帽的徒步的人,接着又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有一个军官说:“那是鞑靼人。”话音刚落,只见一棵树背后冒起了一缕硝烟……一声枪响,又是一声……我们密集的枪声压倒了敌人的枪声。只是偶尔有一颗子弹发出像蜜蜂飞行似的悠徐的声音,从旁边飞过去,这才说明并非所有的枪都是我们放的。步兵和炮这时候都迅速地散了开来;可听见一片隆隆的炮声,霰弹飞行时的尖锐响亮的声音,照明弹的刷刷声,步枪的砰砰声。宽阔的空地的四边都可以看到骑兵、步兵和炮兵。炮、照明弹、步枪冒出的轻烟,和露水打湿的树木、雾霭混合成了一片。哈桑诺夫上校飞也似的跑到将军身边,一下子把马勒住。

“大人!”他说着,举手敬礼,“命令骑兵冲锋吧,已看见标旗[23]了。”他用鞭子指向一群骑马的鞑靼人,其中两个人骑着白马走在前头,拿着缚有红色和蓝色布片的杆子。

“冲锋吧,上帝保佑,伊万·米哈伊雷奇!”将军说。

上校在原地掉转马头,抽出军刀一扬,喊道:“乌拉!”

队伍随即响应着:“乌拉!乌拉!乌拉!”骑兵跟着上校疾驰而去。

所有的人都关切地望着:标旗一面,二面,三面,四面……

敌人没有等到攻击就躲到树林里去,从那儿开枪。子弹越来越密。

“Quel charmant coup d’oeil!”[24]将军说着,让他骑的黑毛细腿的马照英国式轻轻地跳几步。

“Charmant!”少校用标准的巴黎音发r这个音,回答着,纵马跑到将军跟前。“C’est un vrrai plaisirr,que la guerre dans un aussi beau pays.”[25]他说。

“Et surtout en bonne compagnie.”[26]将军愉快地微笑着加添说。

少校微微颔首。

这时敌人的一发炮弹带着急速的、令人厌恶的嘘嘘声飞了过来,打中了什么东西;后面传来受伤者的呻吟声。这呻吟声使我感到十分震惊,英勇的画面转瞬间对我失去了它的全部魅力;然而除我以外,仿佛谁也不以此为意:少校像是很有兴味地在笑着;另一个军官十分平静地重新说起刚才已经开了头的话;将军看着前方,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用法语说着什么话。

“命令给他们回击吗?”炮兵连长跑过来问。

“好的,吓唬吓唬他们。”将军漫不经心地说,一边点起烟来。

炮兵连摆好阵势,炮击就开始了。炮火不断闪亮着,打得地动山摇,硝烟弥漫,把人眼都遮住了,只能依稀分辨出炮身旁边活动着的炮手们。

村子被大炮轰了一遍。哈桑诺夫上校又跑过来,得到了将军的命令,便向村里飞驰而去。战斗的喊声又震天响起来,骑兵消失在他们扬起的尘雾中。

场面确实是雄壮的。只有一点,对我这个没有参加战斗、也不习惯于战斗的人说来,破坏了整个的印象,那就是:这种行动,这种豪情,这种呐喊,我觉得是多余的。我不由得想起,这好比一个人抡起斧子来要去砍空气。

村子已经被我们的部队占领,当将军和随员进去的时候,敌人一个也没有了。我是夹在随员中间进去的。

两条高低起伏、岩山嶙峋的丘陵上,散落着干干净净的长形的民房,房顶是平的,用泥抹成,上面有漂亮的烟囱。丘陵之间流着一条小溪,溪的一边是阳光明艳、葱茏郁茂的果园,长着巨大的梨树和樱桃李树,另一边有好些奇怪的影子,耸然直立的墓碑,以及很长的木杆,杆尖上挂着圆球和彩旗。(这是骑手的坟墓。)

队伍排列在村门外。

过了一会儿,龙骑兵、哥萨克、步兵们兴高采烈,纷纷进了曲曲折折的小巷,空空的村子顿时活跃起来。那边,屋顶塌下来了,斧子在坚实的木头上砍得橐橐有声,要把板门击破;这边,干草堆、栅栏、平房起火了,浓烟直向晴朗的天空升腾起来。有一个哥萨克在搬一大袋面粉和一条地毯;一个士兵满脸高兴地从一家平房里拿到一个铁盆子和一件什么破衣服;还有一个张开了两手,要抓两只在栅栏旁边咕咕叫着乱跑的母鸡;再有一个不知在哪儿发现了盛着牛奶的大瓦罐,喝了以后,便狂笑着把罐子摔在地上。

同我从NN要塞里一起出来的那营人也在村子里。大尉坐在一家屋顶上,嘴里的短烟斗喷出一缕一缕的烟;他的神情是那样的泰然,使我看到他时,竟忘记了自己是在不归顺的村子里,倒完全像在家里似的。

“啊!您也在这儿?”他看到我说。

罗森克兰茨中尉的高大身影一会儿出现在村子的这边,一会儿又出现在那边;他不住地发着命令,一副满心关注着什么事的模样。我看见他时,他正洋洋得意地从一家平房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士兵,押着一个捆绑着的年老的鞑靼人。那老头儿穿着破破烂烂的杂色棉袄和破布做的裤子,人瘦弱极了,一双紧紧反剪在驼背后面的皮包骨头的手颤巍巍的,看来就要同肩膀脱节,两只弯曲的光脚滞重地拖着步子。他的脸上以及连一部分剃光了的头顶上都布满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撇歪着的瘪嘴边留着一圈剪短了的花白胡子,嘴不停地微动着,像是在嚼什么东西;但是血红的、没有睫毛的眼睛仍然奕奕放光,清楚地现出一个老人对于生活淡漠的神情。

罗森克兰茨通过翻译问他,为什么他不同别人一起走掉。

“我能到哪儿去呢?”他平静地看着一边说。

“人家去哪儿,你也去哪儿呗。”有人说。

“骑手们去跟俄罗斯人打仗,可我是个老头儿了。”

“难道你不怕俄罗斯人?”

“俄罗斯人会拿我怎么样?我是个老头儿。”他又说道,随便扫了一眼围在他身边的人。

后来我回去的时候,看见这老头儿光着头,两手反剪着,坐在哥萨克向导的鞍子后面,一晃一颠,依然带着淡漠的神情看着自己的周围。他是被留下作为交换俘虏用的。

我爬上屋顶,靠着大尉坐下来。

“看样子敌人不多。”我对他说道,有意想了解他对刚才一仗的看法。

“敌人?”他惊讶地重复这两个字。“那根本没有。难道那叫敌人?……到晚上,您就看看我们撤退时的情形吧:您会看见他们来送行的,他们会从那儿一窝蜂拥出来!”他加添说,同时用烟斗指着我们早晨走过的那片小树林。

“那是怎么回事?”我打断了大尉的话,指着离我们不远处一群围着什么东西的顿河哥萨克人,不安地问道。

那人堆中传来像孩子啼哭的声音,还有下面这些话:

“喂,别剁……住手……人家会看见的……有刀吗,叶夫斯季格涅伊奇?……把刀给我……”

“在分什么东西,混蛋。”大尉沉着地说。

就在这时,只见那个漂亮的准尉从一个拐角里蓦地闪出来,满脸通红,神色惊慌,挥动着两手,直奔哥萨克人。

“别动,别打他!”他用童音喊道。

哥萨克人一见军官,就让出一条路,放下手里的一只白山羊羔。年轻的准尉全然不知所措,喃喃地说了几句什么话,窘态毕露地立在羊羔跟前。他看见屋顶上的我和大尉以后,脸红得更厉害了,接着就一纵一跳的向我们跑来。

“我还以为他们要杀小孩儿呢。”他羞怯地微笑着说。

将军和骑兵向前去了。同我一起从NN要塞出来的那个营当后卫。赫洛波夫大尉和罗森克兰茨中尉的连同时撤退。

大尉的预言完全证实了:我们一进入他所说的那片狭长的树林,骑马的、徒步的山民便从两边不断地闪出来,离得近极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有些人弯着腰端着枪,从一棵树跑到另一棵树。

大尉脱下帽子,虔诚地画了十字;一些老兵也这样做了。树林里一片呐喊声,叫着:“呀伊 吉亚乌尔!乌鲁斯 呀伊!”冷峭的短促的枪声接二连三地响着,两边子弹尖叫着。我们的人不声不响仓卒地还击着;队伍里只间或听见这样的话:“瞧他[27]从哪儿打,他躲在树背后倒是挺美的,用大炮来轰才好……”等等。

大炮摆好位置,放了几排霰弹,敌人好像被削弱了,可是过了一会,随着部队每前进一步,枪声和呐喊声又更强烈地响起来了。

我们刚撤出村子三百来俄丈远,敌人的炮弹就在我们头上呼啸着飞过。我看见炮弹炸死了一个士兵……但是为什么要细述这可怕的景象呢,既然我自己为了要忘掉它,都愿不惜付出很高的代价!

罗森克兰茨亲自用步枪射击,嘶哑的嗓子一刻不停地对士兵喊着话,飞快地从散兵线的这头跑到那头。他显得有些苍白,这和他那英气勃勃的面容倒也十分相称。

漂亮的准尉非常兴奋;一对乌黑的美丽的眼睛放出勇敢的光芒,嘴角挂着微笑;他一再跑到大尉跟前来,要求准许他去高呼乌拉冲锋。

“我们一定要把他们打退,”他坚决地说,“真的,一定可以打退。”

“不必了,”大尉简短地答道,“应该撤退。”

大尉的连占据在林边,士兵们卧在地上回击敌人。大尉穿着他那破旧的常礼服,戴着毛皮蓬乱的小帽,放松了白马的缰绳,曲着腿踩在短短的马镫里,默默地老站在原来地方。(士兵们很了解自己的任务,做得很好,再用不着对他们发什么命令。)他只是偶尔提高嗓门,呵斥一下抬起头来的人。

大尉身上没有多少英气,但是充满真情,朴实无华,使我十分惊讶。我不由得想:“这就是真正勇敢的人了。”

他这时的神态和我平日所见没有丝毫不同:依然是沉静的动作,依然是平稳的声音,依然是一脸率真的表情,这张脸虽不漂亮,却纯朴;只有从那道比平时更见明亮的目光上,才可以看出一个沉静地关注着自己事情的人的注意力。和平日没有丝毫不同,这话说来倒容易;我在其他人的身上,却看到了多少各种各样的变化啊:有的想装得镇定一些,有的想装得严肃一些,再有的想装得比平时愉快一些;而从大尉的脸上看来,显然他就不懂为什么要装模作样。

在滑铁卢说过“La garde meurt,mais ne se rend pas”[28]这句话的那个法国人,以及其他一些说过值得铭记的名言的英雄,尤其是法国英雄,是勇敢的,确实是说出了值得铭记的名言;然而他们的勇敢有别于大尉的勇敢:假如在无论什么情况下,伟大的字眼竟也在我的英雄内心闪了一下,我相信他也是不会说出口的,第一,因为说出了伟大的字眼,他便会怕这样反而败坏伟大的事业,第二,因为一个人既然感觉到自己有能力做伟大的事业,便再用不着说任何话了。这一点,我看就是俄罗斯人的勇敢的重大特征;既然这样,所以如果在我们年轻的战士中间竟有人说那种鄙俗的法国话,企图模仿过时的法国骑士派头,怎能不叫俄罗斯人痛心啊?……

突然,在漂亮的准尉和他的排所在的那一边,喊起了不齐也不响的“乌拉”声。我循声望去,只见三十来个士兵,端着枪,背着背包,极费力地在翻耕过的地上跑着。他们跌跌撞撞,一直前进着,喊叫着。而年轻的准尉,拔出了军刀,跑在他们的前头。

一切都隐没在树林里了……

一阵呐喊声和砰砰的枪声响过,一匹受惊的马从树林里跳了出来,接着,抬着打死的和受伤的人的士兵们也在林边出现了。受伤的人中间有年轻的准尉,被两个士兵架着走,脸色惨白如纸,刚才还鼓舞着他的那种虎虎生气此刻只留下点影子,漂亮的脑袋深陷在两肩中间,垂在胸前。外衣敞开,里面的衬衫上透出小小一点血迹。

“唉,多可怜!”我不禁说道,同时转过脸去,不忍心看这惨景。

“确实可怜。”一个老兵说道,一副抑郁的神情,拄着枪站在我旁边。“他什么也不怕。哪能这样!”他加添说,凝视着受伤的人。“还傻着呢——这就得到报偿了。”

“你难道怕?”我问道。

“可不!”

十一

四个士兵用担架抬着准尉;他们后面跟着一个驻在要塞外村里的士兵,手里牵的一匹瘦削的筋疲力尽的马驮着两只装着医疗用品的绿色箱子。大家都在盼望医生快来。军官们走到担架旁边,尽力想法鼓励和安慰受伤的人。

“喂,阿拉宁老弟,可得过好些日子才能再打响板跳舞呢。”罗森克兰茨中尉走过来微笑着说。

他大概以为这句话能叫漂亮的准尉提起精神来,可是从准尉冷冷的忧郁的神色看来,显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大尉也走过来了。他定定地看了一阵受伤的人,向来泰然的脸上现出真诚的怜悯。

“怎么样,亲爱的阿纳托利·伊万内奇?”他说道,声音里洋溢着温柔体贴,这是我所没有预料到的,“大概这是上帝的意思吧。”

受伤的人转过头来看了看,苦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有了些生气。

“是啊,我没有听您的话。”

“还是说这是上帝的意思吧。”大尉重复说。

医生来了,从助医手里接过绷带、探针和其他器具,卷起袖子,露出鼓励人的微笑,走到受伤的人跟前。

“怎么,看样子,您这好好儿的肉上也给捅了个小窟窿了,”他用随随便便的开玩笑的口气说,“让我看看吧。”

准尉听从了;但是他向乐呵呵的医生一瞥的表情中含着惊讶和责备,医生却没有觉察,依旧动手用探针从各个角度检查伤口。受伤的人忍不下去了,深沉地呻吟了一下,推开了他的手……

“不用管我了,”他用勉强可闻的声音说,“反正我要死了。”

说着,他便倒下了,五分钟后,我走到围绕着他的那群人旁边,问一个士兵说:“准尉怎么样了?”回答是:“走了。”

十二

部队排成宽纵队,唱着歌走近要塞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太阳躲到戴雪的山脊后面去,把玫瑰红的余晖投射到停留在莹澈的天际的一长缕轻云上。雪山渐渐隐没在淡紫色的雾霭里;只有山脊的线条在深红的夕照中显得非常清晰。早已升起的透明的月亮在蓝幽幽的空中泛着白色。碧草绿树都已发暗,蒙上了露水。黑压压的大队人马在茂盛的草地上发出匀整的步声;四面都可以听到板鼓声、军鼓声和欢快的歌声。六连的伴唱雄劲有力,那圆润浑厚的男高音满含着感情和力量,远远地荡漾在明艳的晚空中。

(1852年)

潘安荣 译

[1]达尔戈是车臣人在阿卡依河右岸一个筑有强固防御工事的村子。其军事领袖沙米尔驻此。本篇所指向达尔戈进军发生于一八四五年,以失败告终。

[2]米哈伊洛夫斯基-丹尼列夫斯基(1790—1848),俄国军事史家,一八一二年卫国战争中为统帅库图佐夫的副官。著有《一八一二年卫国战争记述》。

[3]1俄里合1.06公里。

[4]帕申卡是帕维尔的小名。

[5]列兹金人是住在高加索的一个少数民族。

[6]1俄丈合2.134米。

[7]这是高加索山民和哥萨克人穿的袍子。

[8]马尔林斯基是俄国十二月党人作家阿·别斯图热夫(1797—1837)的笔名,文中穆拉-努尔是其同名小说中的人物。

[9]“库纳克”意为“朋友”,高加索山民用语。——作者注。

[10]契尔克斯人是居住在高加索北部的一个少数民族。

[11]车臣人是居住在高加索北部的另一个少数民族。

[12]是古代俄罗斯人对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称呼。据传说,有瓦兰人三兄弟留里克、西涅乌斯和特鲁沃尔,曾被俄罗斯人请到本国来统治(9—11世纪);另有大批瓦兰人来东斯拉夫充当雇佣军;此外还有一些瓦兰商人。他们最终和东斯拉夫民族同化。罗森克兰茨是德国人的姓,应是德国人,但他自称是瓦兰人,以此证明纯属俄罗斯人。

[13]沙米尔(1799—1871),高加索山民反抗沙皇殖民者和地方封建主的解放斗争的领导者。

[14]即意大利作曲家唐尼采蒂(1797—1848)作的三幕歌剧《拉美莫尔的露契娅》。

[15]法语:晚上好,伯爵夫人。

[16]法语:您知道,我已经发誓要同异教徒(也可作“不忠实的人”解,这里是双关语)作战,所以请您小心,可别做异教徒。

[17]法语:那就别了,亲爱的将军。

[18]法语:不,再见,不要忘了我明天晚上一定到您家来玩。

[19]高加索青蛙叫的声音同俄罗斯青蛙叫的咯咯声毫无相似之处。——作者注。

[20]德语:黎明圆舞曲。

[21]高加索的河流常在七月间发大水。——作者注。

[22]“缪里德”一词有许多意思,这里所指的是介乎副官和侍卫之间的一种职位。——作者注。

[23]山民的标旗作用与军旗相近,所不同的只是他们的任何骑手都可自制标旗使用。——作者注。

[24]法语:多好看的场面啊!

[25]法语:妙极了!能在这样美丽的地方作战,可真快乐啊。

[26]法语:尤其是有好伙伴。

[27]“他”是集体称呼,高加索士兵用来统称敌人。——作者注。

[28]法语:近卫队宁死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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