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旅馆
记不清是在哪一年,有一位在德国有十分广泛的生意来往的巴黎银行家,宴请一位和他通讯已久但从未见过面的朋友。这位朋友是纽伦堡一家规模相当大的商行的首脑,是一个和善、肥胖的德国人,高雅博学,喜欢吸烟,有一张纽伦堡人的宽阔而漂亮的脸,方额角,秃顶上只有几根稀疏的金发。他看起来是一个典型的日耳曼子孙,属于那个纯洁而高贵的日耳曼,在那里有许多性格高贵的人,它的和平的习俗即使经过七次侵略,也丝毫没有改变。客人质朴地笑着,用心倾听别人说话,他酒量极大,似乎爱好香槟酒的程度不亚于爱好约翰尼斯堡[1]的麦秆色葡萄酒。和几乎所有被作家安置在舞台上的德国人一样,他也姓赫尔曼。他不是一个举止轻浮的人,很稳重地坐在银行家的宴会席上,用闻名于全欧洲的条顿族胃口吃喝着,很认真地打扫伟大的卡雷默[2]的名菜佳肴。为了向客人表示敬意,屋主人请来几位熟朋友作陪,都是资本家或者商人,还有几位漂亮可爱的女士,她们的优雅的空谈和坦率的态度同日耳曼式的诚恳正好十分协调。在这个快乐的集会中,人们收敛了商业上的敌意,只推敲人生的乐趣,如果你像我一样,有幸见到他们,的确,你也很难憎恨高利盘剥或者咒骂破产了。人们不能总是做坏事的,即使在海盗的巢穴里,你也能遇到几小时温和的时刻,使你忘却置身于凶险的海盗船上,还以为是躺在舒服的吊床上呢。
“在离开我们以前,我希望赫尔曼先生给我们讲一个德国的恐怖故事。”
这句话是一个脸色苍白,头发金黄的年轻姑娘在吃餐末甜食时说的,她一定是读过霍夫曼[3]的故事集和瓦尔特·司各特[4]的小说。她是主人银行家的独女,是一个天生尤物,她的教育是在体育剧院[5]完成的,她狂热地爱好在那里演出的戏剧。在这种时刻,两桌的客人,饱餐过美酒佳肴以后,由于有点过分相信自己的消化能力,正处在惬意的懒洋洋和沉默无言的状态。每个客人,背靠在椅子上,手腕轻轻放在桌子边沿,百无聊赖地玩弄着自己餐刀的金色刀锋。宴会到了这种尾声阶段,有的人玩弄梨核,另一些人用拇指和食指搓着面包心;谈情说爱的人拿着果子的残骸去描画难以辨认的字母;吝啬鬼数点自己吃过的果核,并且把他们排列在盆子里,就像剧作家把龙套角色安排在舞台深处一样。这些就是美食后的小小享受,这一点可惜布里雅·萨瓦兰[6]的书里也没有谈起过,虽然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作家。仆役们都走开了,餐末甜食就像刚打过仗的舰队一样,完全丧失战斗力,被劫掠过,残败得不成样子。盆子在桌子上东搬西移,尽管宅子的女主人固执地想尽办法来将它们放在应放的地方。有几个人注视着对称地悬挂在餐厅的灰色板壁上的瑞士风景画。没有一个客人感觉厌倦。我们还不知道在消化一顿美好的晚餐的时候,会有人感觉愁闷的。在这种时候,我们喜欢逗留在一种静止状态中,这种静止状态恰好是介乎思想家的梦想和反刍动物的满足之间的状态,可以称为美食艺术的具体哀愁。因此所有的客人全都自动转向那个善良的德国人,大家都高兴有故事可听,即使是乏味的玩意儿也不在乎。在这种甜蜜的停顿时刻,一个讲故事者的声音,在我们麻木不仁的感官听来,总是甜滋滋的,它能给我们的感官带来消遣的享受。由于我喜欢找寻动人的场面,我无限欣赏这些带着微笑的愉快的脸,它们被烛光照亮,被美酒佳肴染上红色,它们各种不同的表情,在多支烛台、瓷器花盆、水果和水晶缸子的衬托下,产生强烈的效果。
突然间,我的想象力被一个客人的外表吸引住,这个客人正好坐在我的对面。他是中等身材,相当肥胖,笑容可掬,举止态度完全像一个股票商人,外表看来天赋很平庸,所以我一直没有注意到他。这时候,也许是被昏暗的光线遮掩住,我觉得他的容貌的特征改变了:他的脸变成泥土色,出现了一条条紫色的纹路,简直像一个濒死者死尸般的脸。他一动也不动,活像灯光画[7]里面画的人物:他的呆滞的眼睛凝视着一个闪耀发光的多面体的水晶瓶塞,可是他肯定没有去计算那个多面体一共有几个面,却似乎沉溺在某种对于将来或有关过去的荒唐的默想里。
我对这个可疑的面孔观察了许久以后,我自己问自己:他痛苦吗?他喝了过量的酒吗?公债跌价使他破产了吗?他在想着怎样欺骗他的债主吧?
“您瞧!”我指着这个陌生人的脸对我旁边的女伴说,“这不是一个破产的人吗?”
“哦!”她回答我说,“他应该更愉快一点。”然后她优雅地摇了摇头,又说,“像他那样的人如果破产,那么世界上就没有不破产的人了!他拥有一百万的地产!他是从前帝国部队的供应商,一个相当古怪的老好人。他为了金钱而再婚,但却使他的老婆十分幸福。他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他不想认领她,可是他的儿子在决斗中不幸死亡,逼使他无法不认领女儿,因为他再也不能生孩子了。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突然间变成巴黎有数的百万富翁的继承人。他的独子的死亡使他无限悲伤,这种悲伤不时地显露出来。”
这时候,那个供应商抬起头来望着我。他的眼光使我战栗,那是多么阴郁而沉思的眼光呀!毫无疑问,这样一瞥就概括了整个一生。可是突然间他的容貌变得愉快起来:他拿起那个水晶瓶塞,用机械的动作,把瓶塞放进一个安置在他的餐盆前面装满水的钢颈瓶子里,然后转过头来微笑着面向赫尔曼先生。看来这个享受美食幸福的人,脑子里大概没有别的想法,并没有在想什么。因此,我在一个百万富翁的“卑劣的灵魂”[8]上滥用我的占卜科学,未免有点感到羞愧。正当我浪费时间在做我的骨相学观察的时候,那个善良的德国人撮取了一撮鼻烟,开始讲述他的故事。要我将他的原话复述一遍是相当困难的,因为他在讲述途中经常停顿而且有冗长的题外插话。因此我只按照自己的意思把它写下来,错误的原话没有照录,我只抓住其中富有诗意和饶有兴趣的情节,但是我也同某些作家一样天真,这些作家忘记在他们著作的标题上记载:译自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