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的杰作
吉莱特
1612年底,12月的一个寒冷的早晨,一个衣服穿得十分单薄的青年人,在巴黎大奥居斯坦街一所房子的门前走来走去。他像一个情郎,尽管他的第一个情妇多么容易接近,他也不敢去会见她,犹疑不决地在街上走了相当长时间以后,他终于跨过门槛,走进屋子询问法朗索瓦·波尔比斯艺术大师[1]是否在家。一个正在打扫一间低矮大厅的老妇人对他作了肯定的回答,青年人慢慢地上楼,在每级楼梯上都停顿一下,仿佛一个新任命的侍臣,对国王的接见怀着不安的心情似的。当他到达回旋楼梯的顶端的时候,他在楼梯口上停留了一会儿,不知道要不要拿起那个装饰着画室门口的怪模怪样的敲门槌。毫无疑问,在画室里面工作的,是亨利四世[2]的宫廷画家,后来由于玛丽·德·梅迪奇[3]喜欢卢本斯[4]而失掉恩宠。青年人这时心弦震动,好像那些大艺术家在青春而且热爱艺术时期,由于见到一位天才或者一幅杰作而深受感动一样。在所有人类的感情中,有一朵原始的鲜花,诞生于一种高贵的热情,这种热情逐步减弱,一直到幸福只成为一种回忆,光荣只是一种谎言为止。在所有这些脆弱的感情中,再也没有比青年艺术家的热情更同恋爱相像的了,因为青年艺术家正在开始蒙受他的命运的甜蜜的苦刑,他的命运有光荣也有不幸,他的热情充满大胆和怯懦、模糊的信心和确实的失望。凡是口袋里没有钱,天才只是刚露头角的人,去见艺术大师时,心头不是猛烈地跳动,那么他的心里一定缺少一根弦,就像作品里缺少某种笔触或感情,诗歌里缺少表现力一样。如果有些吹牛的人,自我吹嘘,过早地相信自己有前途的话,他们只是在傻瓜的心目中才算是有才智的人。从这个观点看来,天才如果应该用这种初次的胆怯和难以形容的害羞心来衡量的话,这个青年陌生人似乎是真正有才能的人。有光荣前途的人会在他们的艺术生涯中逐步消灭这种胆怯和羞惭,就好像漂亮的女人习惯于娇媚以后,会逐步消灭害羞心一样。因为胜利的习惯会减少疑惧,而害羞也许是一种疑惧吧。
那个可怜的新出道的青年人,心头被自己的弱点压抑着,这时又为自己的自负心感到惊讶,如果不是命运给他送来一个特殊的帮助,他也许不会走进给了我们《亨利四世》这幅名画的画师的画室。一个老头子走上了楼梯。从他的稀奇古怪的服装,华丽的花边胸饰,以及举止的安详自信来看,青年人猜测这个大人物如果不是画家的保护人,也一定是他的朋友。他向楼梯口后退一步,给老头子让出地方,然后好奇地端详着他,想在他身上找到艺术家的善良天性,或者爱好艺术者愿意为人服务的性格,可是他看见的是一张恶鬼似的脸,尤其是脸上具有说不出的、能吸引艺术家注意的特点。你可以想象一个光秃的、突出的前额,高高隆起,然后突然凹进去,压着一个扁平的小鼻子,鼻子末端向上翘起,像拉伯雷或者苏格拉底的鼻子一样。接着是一张带笑的嘴,两旁皱纹累累,一个短下巴,傲慢地向上翘起,长着一把修剪得尖尖的灰胡须,一双蓝眼珠由于年纪老迈失去了光泽,可是同旁边的贝壳般闪闪发亮的眼白构成鲜明的对比,在极度愤怒或情绪激昂时,这双眼睛也会发出富有魅力的眼光。由于年老劳累,更由于被同时损害灵魂和肉体的思想所侵蚀,他的容貌显得异常憔悴。眼睛上已经没有睫毛,在突出的眼睛上还依稀看得出几根眉毛的痕迹。请你把这个脑袋安放在一个纤细而虚弱的躯体上,再围上一条裁剪得像鱼匙似的白得耀眼的花边,在老头子的黑色紧身衣上再挂上一条沉重的金链条,你对这个人物便可以得到一个不完整的形象。楼梯的微弱光线,在这个人物身上添上一层稀奇古怪的色彩,简直可以说,这是伦勃朗[5]的一幅人像,脱离了画框,在这位大画家所最擅长的黑色背景上一声不响地走着。老头子以犀利的目光向青年人扫了一眼,在画室的门上敲了三下,对前来开门的四十岁左右带着病容的男人说:“你好,大师。”
来开门的波尔比斯恭恭敬敬地向老头子鞠了一躬,以为青年是老头子带来的,也让他走了进来,以后便不甚理会那个青年人,恰好那个初出道的青年也被画室的景象迷住了,就像许多天生的画家第一次看见画室,在里面见到艺术的若干处理方法,就被迷住了一样。屋顶开的一个天窗,照亮了波尔比斯大师的画室。光线集中在画架上只勾勒了几笔白色的画布上,没能照射到这个宽阔的房间的每个阴暗的角落。可是有些散乱的反光,也到处映照。有些照亮了一副德国骑兵的胸甲上的银片,这胸甲在一个茶褐色的阴暗角落里挂在墙上,有些在一个古雅的食具架的雕花和上蜡的台角上骤然投射了几道平行的光线,食具架上摆设着稀奇古怪的餐具:有些在绣着金线、有大皱褶的帽帷幕的点点纬线上,散布了无数明亮的光点,这些旧帷幕像模特儿似的被扔在那里。几个石膏人像,一些古代女神半身像的断片,被几世纪热情的亲吻磨得光光的,散放在板架上或者壁台上。无数草图,三色蜡笔[6]、红铅笔或钢笔的习作,布满了墙壁,一直到天花板。屋子里挤满画箱,画油瓶子和汽油瓶子,还有一些翻倒的凳子,只留下一条狭窄的路,可以一直走到屋顶玻璃窗透露下来的光圈下面。光线全都投射到波尔比斯的苍白的脸上,和那个怪老头的象牙般的脑壳上。青年人的注意力,不久便完全被一幅画吸引住。这幅画在这个动乱和革命的时代,已经变得很有名,那些生在乱世而固执地要保存艺术的人,总要来拜访这幅画。这幅美妙的图画描绘的是埃及女人玛丽正在准备付摆渡钱[7]。这幅杰作是献给玛丽·德·梅迪奇的,在她穷困的日子,她把画卖了。
“我喜欢你画的圣女,”老头子对波尔比斯说,“我要在王后所付的价钱之外,再给你十个金埃居,可是我这不是和她竞争吗?见鬼去吧!”
“您认为她画得好吗?”
“咳!咳!”老头子说,“好?……也好也不好。你这位好女人画得不坏,可是她没有生命。你们这些人呀,你们把一个人的形象画得很准确,按照解剖学的法则把每件东西放在应放的位置上,就以为通通都做到了。你们在调色板上预先调好肉色,把颜色涂在轮廓上,注意着一边比另一边画得阴暗些,同时由于你们不时张望一个站在桌子上的裸体女人,你们就认为你们临摹了自然,你们就想象自己是窃取到上帝的秘密的画家了!……呸!光是熟透修辞学和不犯语法错误,是不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的!瞧你画的圣女,波尔比斯!第一眼看去,她是大可赞赏的,可悬看上第二眼,人们就会注意到她是贴在画布上的,人们不能环绕她的身体走一圈。她是只有一面的侧面像,是切掉一半的形象,是既不会转身,也不会改变位置的肖像。在这条臂膀和画中的田野之间,我感觉不到有空气存在。缺少空间和深度,虽然透视完全正确,也严格遵守空气逐步减弱的法则,尽管经过值得赞扬的努力,我仍然无法相信在这个美丽的躯体里面,有生命的温暖气息在流通。我觉得如果我把手放在这个又圆又结实的胸脯上面,我会发现它像大理石般冰冷!不,我的朋友,血液并没有在这象牙般洁白的皮肤下面流过,生命并没有把它的红色血浆胀满血管和小纤维,这些血管和小纤维正在两腮和胸膛的琥珀色透明皮肤下面成网状交织着。这个地方是跳动的,可是那个地方就不动了,在每一个细部上,都有生与死在搏斗。这儿是一个女人,那里就是一个雕像,再过去一点就是一具尸首了。你的创作是不完全的。你只能够把你的灵魂的一部分,吹进你这个宝贝作品里面。普罗米修斯的火把[8],在你手里不止熄灭一次,你这幅画有很多地方没有被天上的火焰接触过。”
“可是为什么呢,我的敬爱的大师?”波尔比斯恭恭敬敬地问那个老头子,而在旁边的那个青年人,却好不容易才忍耐住,没有揍那个老头子一顿。
“啊!是这样的,”那个矮老头说,“你在两种流派之间犹疑不定,在图像和色彩之间,在德国老画师的细致冷漠,简洁刚硬,同意大利画家们的耀眼的热情,幸福的狂潮之间犹疑不定。你想同时模仿汉斯·霍尔宾[9]和提香,阿尔布雷希特·杜雷尔[10]和保尔·韦罗内兹[11]。当然,这是一个很大的野心!可是结果如何呢?你既没有刚硬的严谨的魅力,又没有明暗的诱人的魔力。在这处地方,如同熔解的青铜胀破了太薄弱的模子,提善的丰满的金黄色,胀破了阿尔布雷希特·杜雷尔的消瘦的轮廓,是你把这颜色倾注到这轮廓里面去的。在别的地方,构图把住了关,抑制住威尼斯画派的色彩的猛烈泛滥。你的形体、素描既不完整,绘画也不完整,到处都有这种不幸的犹疑不决的痕迹。如果你觉得你的天才没有足够的力量把这两种敌对的手法熔化在一起的话,那就须要坦率地选择其中一种,以便获得统一,而统一可以伪装成生命的必要条件之一。你的画只有中间是真实的;周围轮廓是虚假的,没有团团围住,后面是没有东西的。这里是有真实性的,”老头子指着圣女的胸膛说。“其次,在这里,也有,”他指着画中肩膀末端处继续说。
“可是,在这儿,”他回过来指着上胸部的中间说,“完全是虚假的。别再分析了吧,这样会使你失望的。”
老头子坐在一张凳子上,两手抱着脑袋,沉默下来。
“大师,”波尔比斯对他说,“我可是对模特儿的上胸部仔细研究过的,不幸的是,有些在大自然中是真实的效果,到了画布上就成为不真实的了……”
“艺术的使命不是临摹大自然,而是表达它!你不是一个恶劣的临摹者,而是一个诗人!”老头子以一个专横的手势阻止波尔比斯说下去,自己却高声一连串地说,“否则一个雕塑家只给一个女人造型,就算完成了他的全部工作了!好吧,你试一试给你的情人的手造型,然后把它放在你面前,你看见的将是一具可惜的尸首,同活人毫无相似之处,你就不得不去找真正的雕塑家,他的凿子不是准确地临摹这只手,而是把运动和生命给你表达出来。我们必须抓住事物和生命的精神,灵魂和特征。效果!效果!效果只是生命的附属品,而不是生命本身。既然我拿手作例子,就说手吧,手不仅是身体的一部分,它表现和延续一种思想,必须把这种思想抓住而且表现出来。画家也好,诗人也好,雕塑家也好,都不应该把效果同原因分开,它们是不可避免地两者结合在一起的!真正的斗争就在这儿!许多画家凭着本能胜利了,而并不认识这个艺术课题。你们画一个女人,可是你们没有看见她!并不是这样做就能强行夺取大自然的秘密。你们的手不知不觉地将你们在老师处临摹得来的模特儿复制出来。你们没有深入到形象的深奥处,你们没有用十二分的热爱和坚忍去追求形象的神秘莫测的变幻。美,是严峻的、难以接近的东西,不是那样容易就能得到的,要耐心地等待它,窥探它!强迫它,把它紧紧地拖住,强迫它屈服。形象这个东西,比传说里的普罗泰[12]更难捉摸,更多变化,只有经过长期的战斗以后,才能强迫它显出它的真面目!你们这些人!你们满足于它的第一次出现,或者最多满足于它的第二次、第三次出现。真正胜利的斗士是不会这样做的!那些百战不败的画家们不被这些假象所欺骗,他们继续坚持下去,直到大自然被迫不得不赤裸裸地显露出它的真正精神为止。拉斐尔就是这样做的,”老头子说到这里随手把后脑壳上的黑天鹅绒小帽脱下来,以表示他对这位艺术之王的尊敬,“他的伟大的优越性来自他的似乎想打破形象的本心。形象在他的画像中,如同在我们的画像一样,是表达思想和感情的手段,是一首长诗。所有形象都是一个世界或者一幅肖像,肖像的模特儿浴着光辉在庄严的幻影中显现出来,一个内在的声音指明是它,一个天上的手指把它剥得赤裸,这个手指在整个一生的过去中,曾经指出表现力的来源。你们给你们画的女人穿上肉色的美丽袍子,披上头发般的罗纱,可是产生冷静或热情,惹起特殊效果的血液在哪里呢?你的圣女是一个褐色头发的女人,可是我的可怜的波尔比斯,这儿却是一个金发女人!你们的画像是一些添上颜色的苍白的幽灵,你们拿来展现在我们眼前,而你们把这些称为绘画和艺术。由于你们绘画了某些更像女人而不像房子的东西,你们就认为达到了目的,非常自豪地认为你们不必像早期的画家一样,要在你们的画像旁边写上‘美丽的马车’或者‘漂亮的男子’[13]字样,你们就想象自己是了不起的艺术家了!哈哈!你们还差得远啦,我的忠实的伙伴们,要达到成功,你们还要用坏许许多多铅笔,涂抹许许多多画布。毫无疑问,一个女人是这样抬起她的脑袋的,是这样挺起她的裙子的,她的怠倦无神的眼睛和温柔顺从的神情非常配合,她的颤动的睫毛的阴影是这样投射到她的脸颊上的!是这样,也不是这样。缺少点什么呢?缺少一点无所谓的东西,可是这点无所谓的东西就是一切。你们画出了生命的外表,可是没有把洋溢出来的丰满的生命力表达出来,没有表达出那种难以名状的也许就是灵魂的东西,这灵魂就在表面像云雾般漂浮,总而言之就是提善和拉斐尔出其不意所抓住的生命之花。从你们所到达的顶点出发,也许可以绘成一些极优美的图画。可是你们太快就厌倦了。俗人会欣赏的,可是真正识货的人只会报之以微笑。啊,马比斯[14],我的老师啊,”这个古怪的人物继续说,“你是一个盗贼,你把生命随身带走了!——除了这一点以外,”他又说,“这幅画比卢本斯这个废物的所有图画都好,卢本斯的画里只有像山似的法兰德斯的肉体,上面洒满了朱红色,还有栗色的卷发和他的鲜明的颜色的强烈对比。而你呢,最低限度你有颜色、感情和构图,这艺术三要素都有了。”
“可是这个圣女是美得不能再美的呀,老大爷!”那个青年人从深思冥想中醒过来,高声叫道,“圣女和船夫这两个形象,都有一种细微的表情的变化,这是意大利画家们所木能做到的,我不知道他们当中是否有一个人能创造出船夫的犹疑不决的表情来。”
“这个小家伙是您带来的吗?”波尔比斯问老头子。
“哎!大师,请原谅我的冒失吧,”新出道的年轻人涨红了脸说,“我是一个陌生人,本能地喜欢涂几笔,刚到达这个城市不久,因为这个城市是一切科学的发源地。”
“画一画看!”波尔比斯对他说,一边递一支红铅笔和一张纸给他。
陌生人很利索地用线条把那个圣女玛丽临摹出来。
“啊!啊!”那个老头子高声说,“您的姓名?”
青年人在画下面签上“尼古拉·普森[15]”。
“对一个初学者来说,这已经不坏了!”那个胡说八道了半天的怪人说,“我认为可以同你谈谈绘画。我不责备你赞赏波尔比斯的圣女。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幅杰作,只有那些对于艺术的真谛有极深造诣的人们,才能发现它的毛病。既然你是可教的,而且是能了解的,那么,让我给你看看只要很少一点东西就能完成这幅作品。你必须全神贯注,睁大眼睛看,因为像这样给你受教育的机会,也许以后永远不会再有。波尔比斯,你的调色板呢?”
波尔比斯去找调色板和画笔。小老头子用一种神经质的急促动作卷起衣袖,把大拇指穿过波尔比斯递给他的调色板,板上布满颜色和色调,他似乎是从波尔比斯手里抢过来而不是拿过来一大把各种尺寸的画笔,他的削得尖尖的胡子突然动了一动,这是由于要实现心爱的梦想,心痒难熬,所以抖威风似的使了使劲,引起胡子颤动。他一边用画笔调色,一边嘟哝着说:“这些色调,应该同配色的人一起,扔到窗外去,它们不调和,不真实,简直叫人忍无可忍,怎么能够拿来绘画呢?”接着他以热烈的敏捷行动,将画笔的尖端蘸在各种不同的颜色堆里,有时他飞快地蘸遍一整套色彩,比复活节大教堂里的风琴手弹奏“啊,儿子们”[16]时,弹遍他的全部琴键还要快得多。
波尔比斯和普森分别站在画布两边,动也不动,十分热烈地凝视着。
“你瞧,青年人,”老头子头也不回地说,“你瞧怎样涂上三四笔,再加上一层薄薄的淡蓝色,就可以使空气在可怜的圣女的脑袋周围流通,她在原来稠密的气氛中是要窒息和僵化的!瞧这衣服现在怎样飘动起来,人们怎样感到微风把衣服掀起来!以前这衣服的样子像用浆浆过、用别针别起来的一块布。你注意到么,我刚才加在胸膛上的那种缎子般的光泽,怎样使少女丰润而柔软的皮肤很好地表达出来;红褐色和焦赭石色混合起来怎样使这一大块阴影的冷灰色重新温暖,原来血液在这里不是奔流着,而是凝固了的。年轻人呀年轻人,我给你表演的东西,没有一个艺术大师能教你。只有马比斯一个人掌握了把生命赋予形象的秘密。马比斯只有一个学生,那就是我。我没有学生,我老了!你相当聪明,从我让你看到的,你可以猜出其余的一切。”
一边说,古怪的老头子一边涂遍了整幅图画。这里两笔,那里一笔,总是加得恰到好处,简直可以说是一幅新的图画。而且是沐浴在光辉中的一幅图画。他用那么猛烈的热情工作着,以致汗珠布满了他的光秃的前额。他的动作焦躁,突然而短促,进行得很快,以致年轻的普森看来,仿佛有一个魔鬼附在这个古怪的人物身上,用他的手动作,而且是违反他的意志,想入非非地抓住他的手在动作。他的眼睛放射出异样的光芒,他的抽搐似的动作仿佛在抗拒魔鬼。这一切都触动一个青年人的想象力,给他想象的东西增加了逼真感。老头子边动作边说:“啪!啪!啪!这就是涂色的方法,年轻人!来吧,我的小小几笔,来把这冰冷的色调变成焦茶色吧!进行吧!砰!砰!砰!”他一边说一边把他指摘为缺少生命的部分都涂上温暖的颜色,用几层薄薄的色彩就将风格的不同消除了,重新建立起一个热情的埃及女人所需要的统一的色调。
“你瞧,小家伙,最要紧的是最后一笔。波尔比斯画了一百笔,我呢,我只画了一笔。没有人会为了底下的颜色感谢我们的。你要好好地记着!”
最后,这个魔鬼停下来了,回过头来看着钦佩得说不出话来的波尔比斯和普森,对他们说:“这还比不上我的《美丽的荡妇》,不过在这样一幅作品下面是可以签上自己的名字的。是的,我要在上面签名。”他补充说,一边站起来拿了一面镜子,看反映在镜子里面的画。“现在,去吃午饭吧,”他说,“你们俩都到我家里来。我有熏火腿和好酒。哎呀!虽然世道不好,我们还是能够谈论绘画!我们都有这种才能。这个小家伙,”他拍拍尼古拉·普森的肩膀加上一句,“也是有才能的。”
这时候他发现那个诺曼底人[17]衣着寒酸,他从腰带上拔出一只皮的钱袋,在里边摸索,拿出两枚金币来,递给普森:“我买了你的画。”他说。
“拿着吧,”波尔比斯对普森说,他看见普森战栗起来而且羞惭得满脸通红,因为这个初入门的弟子有穷人的傲骨,“收下吧,在他的腰包里,有两个国王的酬金呢!”
三个人走下了楼梯,边谈论艺术边走着,一直走到一间靠近圣米舍尔桥的漂亮的木房子前面,这所房子的装饰,敲门槌,十字窗的窗框,阿拉伯式的房饰;使普森目眩心迷。这位未来的画家突然发现自己在一间低矮的客厅中,面对着熊熊炉火,靠近一张摆满美酒佳肴的桌子,而且由于意想不到的幸运,这同两位和蔼可亲的大艺术家在一起。
“年轻人,”波尔比斯对他说,看见他张口结舌地凝视着一幅画,“对这幅画不要看得太久,看久了您会绝望的。”
这幅画就是马比斯的《亚当》,马比斯被他的债权人关在监狱里,许久不得释放,为了出狱,马比斯画了这幅画。画里的人物的确呈现非常强烈的真实感,以致尼古拉·普森从这时候才开始理解那个老头子所说的一番杂乱无章的话的真正意义。老头子带着满意的神气望了望那幅画,可是并不兴奋激动,似乎想说:“我画得更好!”
“这幅画里有生命,”他说,“我的可怜的老师,在这幅画上是打破自己的纪录的。可是在画的背景上还缺少一点真实。那个人物非常生动,他站起来,向我们走过来了。可是空气、天空、风,我们所呼吸、看见和感觉的东西,在那里却是没有的。何况这里只有一个人!而刚从上帝手里制造出来的唯一的人,是应当有点神圣的东西的,在画里却缺少这点东西。马比斯不喝醉酒的时候,自己也满怀怨恨地这样说的。”
普森以一种不安的好奇心轮流地望着老头子和波尔比斯。他走到波尔比斯身边,似乎想向他询问主人的姓名。可是画家带着神秘的神情将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这举动引起了青年人的兴趣,他就保持沉默,只希望或迟或早总会漏出一两句话来,使他可以猜到主人的姓名,主人的财富和天才,已经由波尔比斯对他所表现的恭敬,以及堆积在这间大厅里的珍奇物品给充分证明了。
普森看见在阴暗的橡木壁板上有一幅华美的女人画像,不由得叫喊起来:“好一幅吉奥吉安纳[18]的杰作!”
“不是的,”老头子回答道,“您看见的是我早期粗制滥造的作品!”
“我的天!我难道到了绘画之神的家里吗?”普森天真地说。
老头子微微一笑,正像一位久已习惯于听到这类赞颂的人物。“弗朗奥费大师!”波尔比斯说,“您能不能够给我喝一点您的莱茵河名酒呢?”
“我可以拿出来两桶,”老头子回答,“一桶庆祝我今天早上看见了你画的漂亮的堕落女人,另一桶是友谊的礼物。”
“啊!如果我不是经常生病,”波尔比斯继续说,“如果您愿意让我看看您的《美丽的荡妇》,我也许能够画出一些高大的、宽广的、深沉的画来,里面的人物要同真人一样大小。”
“拿出我的作品来?”老头子十分激动,大声说,“不,不,我还得使它更完美一点。昨天,傍晚时分,”他说,“我以为已经完工了。我觉得她的眼睛润湿了,她的肌肉颤动了。她的辫子也动起来了。她呼吸了!虽然我找到一种方法,可以在平面的画布上,表现出自然的凹凸和浑圆,可是今天早上,对着阳光,我看出来我的错误。啊!为了达到这光辉的结果,我曾经深入地研究过那些运用色彩的大师,我曾经将光线之王提善的画,一层一层地掀起加以分析。我也像这位绘画之王一样,开始画我的人物时,用明朗的色调,用柔软而丰富的颜色,因为阴影只不过是一种附属品而已,记住这一点吧,小家伙。然后我回到我的作品上,我用半浓半淡和被我弄得越来越透明的透明色,使阴暗的部分变得十分强烈,最有力的部分甚至成了黑色,因为普通画家的阴影同他们的明朗色调是不同性质的,你说它是木头,是青铜,是什么都可以,只不是在暗影中的肌肉。人们感觉如果他们的人物改变了位置,有暗影的地方仍然摆脱不了暗影,也不会变得明亮。我避免了这个缺点,许多著名画家也免不了犯这个毛病,在我的画上,白色是通过最强烈的暗影的不透明显现出来的!有些无知之徒,由于自己画了十分清晰的线条,便自以为画得很准确,我却并没有枯燥无味地画出我的人物的外沿,把解剖学上最微妙的细部弄得非常突出,因为人的身体的边界并非都是线条。在这方面,雕塑家比我们这些人更接近真理。大自然包含一连串的圆形,这些圆形一个包着另一个。严格地说,素描是不存在的。不要笑,年轻人!不管你们觉得这句话多么古怪,总有一天你们会领悟到说这句话的理由。线条是一种手段,通过这种手段人们可以知道光线对物体所产生的效果。可是在大自然里根本没有线条,在大自然里一切都是充实的。人们要塑造模型才能描画,换句话说,就是要把事物从它们所在的环境中脱离出来,光线的分布只给人体显出外观来!因此,我并没有使轮廓停顿,我在轮廓的周围散布了一层金黄而暖和的半浓淡的云雾,使人无法准确地把手指放在轮廓和背景交界的地方。就近看,这幅作品仿佛十分朦胧,似乎欠缺明确,可是走远一点看,一切都固定,清晰而且浮现出来,身体在转动,形体全部突出,可以感觉得出空气在周围流通。可是我还不满意,我有许多怀疑。也许不应该只画一条线,也许画一个形体要从中间开始,首先从最突起最明亮的地方着手,然后渐次移到最幽暗的部分。太阳,宇宙的神圣画家,不是这样做的吗?啊!大自然,大自然!在你的流逝中,有谁抓住过你啊!你们瞧,过多的知识,同无知一样,达到的结果是否定。我怀疑我的作品!”老头子停顿了一会儿,接着继续说:“青年人,这作品我已经画了十年了,可是同大自然作斗争,小小的十年算什么呀?我们不知道皮格马利翁老爷[19]花了多少时间,才制造出那个唯一的会走路的雕像!”
老头子陷入深思冥想中,两眼凝视,手里机械地玩弄着他的刀。
“他在同他的‘精灵’谈话呢。”波尔比斯低声说。
听了这句话,尼古拉·普森感觉自己被艺术家的不可解释的好奇心的魔力控制住了。这位泛着自眼的老头子,专心一意而又麻木不仁,对普森说来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生活在不可知世界里的奇怪的精灵。他在人的心里唤醒无数纷乱的思想。这种人心受到迷惑的精神现象,不能加以解释,犹如一首歌在流亡者心中引起怀念故国的激动情绪,也无法用言语形容一样。老头子对一些艺术上的杰作所故意表示出来的轻视,他的财富,他的态度举止,波尔比斯对他所表示的敬意,他的那幅长期保密的作品,也是耐心的作品,从那幅《圣母头像》——年轻的普森一进门就坦率地赞美了这幅画,而这幅画放在马比斯的《亚当像》旁边,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来判断,也一定是天才的作品,这一切都证明老头子是艺术上的帝王之一,这都是他的帝王的举止。在这老头子身上,一切都超出了人性的界限。尼古拉·普森的丰富的想象力在看见这个超人时,他所能够看得清楚和感觉得到的,是艺术家天性的一个完整的形象,许多权力都委托给这个疯狂的天性,这个天性往往滥用这些权力,把冷酷的理智,平民和若干业余爱好者引导去越过千千万万乱石堆砌的道路,在那里,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而这个在狂想中调皮捣蛋的白翅膀姑娘,却在那里发现史诗、城堡、艺术品。这真是嘲弄而又善良的天性,富饶而又贫瘠的天性!因此,在狂热的普森眼中,这个老头子由一种突然的变形,变成了艺术本身,变成了带有自己的秘密、热情和梦想的艺术本身。
“是呀,我亲爱的波尔比斯,”弗朗奥费又开口说,“直到目前为止,我还未遇见过一个毫无瑕疵的女人,一个轮廓十全十美的躯体,她的肉色……可是她活在哪里呢?”他中断了自己的话头,自己问自己,“我们经常找寻,始终找不到,只能偶然遇见她的美的片断的古代维纳斯[20],她活在哪里呢?啊!只要能看一会儿,看一次,这个天神般的、完美无缺的、总之是理想的美人,我愿意拿出我的全部财产。天仙般的美女,我要到冥界去找你!我要像奥尔菲斯[21]一样,下降到艺术的地府去把生命带回来。”
“我们可以走了,”波尔比斯对普森说,“他再也听不见我们,看不见我们了!”
“我们到他的画室里去吧。”惊叹不已的青年建议。
“啊!那个老狐狸早已防备人家进去了。他的宝库已严加防守,使我们无法走进去。用不着你的建议和你的怪念头,我早想袭击这个秘密了。”
“那么是有一个秘密啦?”
“是的,”波尔比斯回答,“老弗朗奥费是马比斯所肯收受的唯一的弟子。后来弗朗奥费变成了马比斯的朋友、恩人、父亲,他牺牲了他的大部分财产去满足马比斯的放荡生活,作为交换,马比斯传授给他使人物浮凸的秘密,就是给画中人以特殊生命的能力,这是大自然的精华,我们永远掌握不了,可是他深深懂得这种方法,以致有一天,马比斯把他的印花缎子衣服卖掉换钱喝了酒,这件衣服是他应该穿了去欢迎查理五世[22]进城的,他穿了一件画成印花缎子的纸衣服陪伴他的老师去欢迎。马比斯所穿衣服的特殊亮光使皇帝感到惊异,皇帝想向这个酒鬼的保护人表示祝贺,结果发现了这个欺骗行为。弗朗奥费是非常热衷于绘画艺术的一个人,他比别的画家看得更高,看得更远。他曾经深深地思索过有关颜色,有关线条的绝对真实性的问题,可是研究的结果,他怀疑起他研究的对象来了。在他感到绝望的时刻,他主张素描是不存在的,他认为用线条只能画出几何形象。这是不真实的,因为黑色不是彩色,而用线条和黑色,可以画成人像,这证明绘画艺术同大自然一样,是由无数要素构成的。素描可以画出骨架,色彩赋予生命,可是没有骨架的生命,比没有生命的骨架更不完全。最后,还有一点比这一切更真实的东西,那就是对于一个画家说来,实践和观察就是一切。如果推理和诗歌同画笔争执起来,我们就同这位老好人一样,达到怀疑。这位老好人既是疯子,也是一个画家,而且是一位至高无上的画家,他不幸出生在有钱人家,这就使他可以胡思乱想,你千万不要模仿他!你要用功!画家只有手中拿着画笔的时候,才能思索。”
“我们会走进他的画室的。”普森大声说,他没有再听波尔比斯说话,对自己的话也丝毫不再怀疑。
波尔比斯对这个年轻陌生人的热情,只能报之以微笑,在邀请他下次来玩之后,就同他分别了。
尼古拉·普森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回竖琴街,走过了他寄居的朴素的公寓也没有发觉。他带着不安的心情,敏捷地走上那条破旧的楼梯,到达一间很高的房间,这间房间的屋顶是土木结构的,这是古老巴黎的一种简朴而轻巧的屋顶。在房间里唯一的一个幽暗的窗户附近,他看见了一个年轻姑娘,这时年轻姑娘听见门声,受着爱情的冲动,正在猛然站起身来,她听见迅猛地开房门插锁的声音,就知道那是画家回来了。
“你怎么啦?”她问他。
“我,我,”他欢喜得气喘吁吁的,喊道,“我现在感到自己是画家了!昨天我还是怀疑我自己的,可是今天早上我相信我自己了!我可以成为一个大人物!哎!吉莱特,我们要有钱啦,要幸福啦!画笔之中有黄金呀。”
可是他突然沉默下来了。当他比较一下他的宏伟的希望和他的微薄的资源时,他的严肃而生气勃勃的脸上消失了快乐的表情。墙壁上盖满用铅笔画在普通纸上的草图。干净的画布,他连四张也没有。当时颜料价钱很贵,那个破落贵族的调色板上差不多是光溜溜的。生活在这贫困之中,他拥有而且意识到难以置信的丰富的感情,和无可满足的洋溢的天才。是被他的一个贵族朋友或者被他自己的天才带到巴黎来的,他突然在这里遇见一个情人,一个灵魂高贵而慷慨的姑娘,她像这一类姑娘一样,来到伟大人物的身边受苦,接受贫困,而且尽办去理解那些伟大人物的任性行为。她在贫困和爱情中十分坚强,正如别的姑娘在骄奢淫逸和显示她们的冷漠无情中十分勇敢一样。吉莱特嘴唇上的微笑,使这破房子里金光闪闪,可以同阳光争辉。太阳不是天天都照耀着的,而她却永远在那里。在那里想着自己的爱情,和他同甘共苦,安慰那个首先饱尝爱情然后掌握艺术的天才。
“听我说,吉莱特,来呀。”
顺从而又快活的姑娘,跳到画家的膝上。她浑身上下无一不是娇媚、雅致,美丽得像春天一样,具备女性的所有优点,而且由于灵魂高尚,让灵魂的火焰把这些优点照耀得十分明显。
“啊,上帝!”画家叫喊,“我恐怕永远不敢对你说……”
“一件秘密吗?”她说,“我想知道。”
普森沉思着。
“说呀。”
“吉莱特!可怜的爱人呀!”
“哦,你想要我做什么吧?”
“不错。”
“如果你要我像那天那样在你面前当模特儿的话,”她用撒娇的口吻接着说,“我再也不会答应了,因为,在这种时候,你的眼睛对我毫无表情。你虽然注视着我,你想的却不是我。”
“你要我找另外一个女人来当我的模特儿吗?”
“也许愿意,”她说,“如果她长得很丑的话。”
“那么,”普森用严肃的口吻继续说,“如果为了我将来的荣誉,如果为了使我成为一个大画家,你要去为别人当模特儿呢?”
“你想考验我,”她说,“你知道我不会去的。”
普森把脑袋垂到胸前,仿佛一个人经受不住过分强烈的快乐或者痛苦一样。
“听我说,”她拉着普森的破旧上衣的衣袖说,“我跟你说过,尼克,我将我的生命献给你,可是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在我活着的时候,放弃我的爱情。”
“放弃爱情?”普森大声说。
“如果我像这样子露出身体给别人看,你就不再爱我了。而且我自己也觉得不配你爱。听从你任性,不是一件简单而自然的事吗?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很高兴,甚至为执行你的宝贵。意愿而感到自豪。可是为别的人,那可不行!”
“原谅我,我的吉莱特,”画家跪在她面前说,“我宁愿要爱情而不要荣誉。对我来说,你比财产和荣誉宝贵得多。去吧,扔掉我的画笔,烧掉这些草图吧。我错了,我的天职就是爱你。我不是一个画家,我是恋人。让艺术和它的一切秘密见鬼去吧!”
她感到幸福,高兴,她崇拜他。她现在当了主宰。她本能地觉得艺术已因为她而被遗忘了,艺术像一把香似的被扔到她的脚下了。
“不过他到底是一个老头子,”普森又说,“他在你身上能看到的只是女性。你是十全十美的!”
“要爱得极深才能做的。”她叫喊道,她完全准备牺牲她的爱的羞耻心,来报答她的恋人为她所做的一切牺牲。“可是,”她又说,“这不是叫我堕落吗?啊!为了你而堕落。是的,这是最崇高的!可是你会把我忘记的。啊!你这是多么坏的念头呀!”
“我有这个坏念头,我也爱你,”他带点悔恨地说,“我难道是一个卑鄙的人吗?”
“我们去征求阿尔杜恩老爹的意见吧,”她说。
“啊,不!这只能是我们两人间的秘密。”
“好吧,我去!可是你不要在旁边,”她说,“留在门口,拿着你的匕首,我一叫喊,你就进来杀死那个画家。”
除了他的艺术以外,再也看不见什么的普森,把吉莱特紧紧抱在怀里。
“他再也不爱我了!”吉莱特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心里想。
她已经后悔她的决定。可是过了不久,她被一种比她的后悔更残酷的恐怖所苦恼,她要尽力驱逐一种在她的心里渐渐抬头的可怕的思想:她认为自己已经不那么爱那个画家了,因为她怀疑他不像以前那么可敬了。
卡特丽纳·莱斯科
普森和波尔比斯会面以后三个月,波尔比斯去拜访弗朗奥费。老头子这时候深深地陷入自发的失魂落魄状态中,其原因,按照医学数学家的说法,是由于消化不良,由于风热或由于下腹鼓胀,按照唯心论者的说法,是由于我们内心的本性有缺陷。其实老头子无非是为了完成他的神秘的图画累坏了。他懒洋洋地坐在一张包着黑皮、雕花的庞大的椽木座椅上,丝毫没有改变他的忧郁的样子,他向波尔比斯扫了一眼,那眼光是一个陷入愁闷的人的眼光。
“怎么,大师,”波尔比斯对他说,“您到布吕热[23]去找寻的绀青色难道不好吗?您不能溶解我们新的白颜料吗?是由于您的油不好呢,还是画笔不听使唤?”
“唉!”老头子大声说,“有一阵子我相信我的作品已经完成了,可是毫无疑问,我在某些细部上弄错了,我只有弄清楚我的疑问,我的心才能安定下来。我决定要到土耳其、希腊、亚洲去旅行;以期找到一个模特儿,把我的画同自然物的各方面比较一下。也许楼上我那幅画,”他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接下去说,“画的就是自然物本身。有时我真害怕吹一口气会使画中人活过来,她就消失了。”
说完后他突然站了起来,仿佛准备动身似的。
“好呀!”波尔比斯说,“我来得正是时候,可以使您免掉旅行的费用和疲劳。”
“什么?”弗朗奥费惊讶地问。“年轻的普森被一个女人爱上了,这个女人的无可比拟的美是毫无瑕疵的。可是,亲爱的老师,如果他答应把爱人借给您,最低限度您应该让我们看看您的画。”
老头子站立不动,完全惊呆了。
“怎么!”他终于痛苦地叫喊起来,“让你们看我的创造物,我的配偶?撕开我虔诚地掩盖住我的幸福的帷幕?这可是最可怕的卖淫呀!十年以来我同这个女人一起生活,她是属于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她爱我。我用画笔每涂上一笔,她不是都对着我微笑吗?她有一个灵魂,这个灵魂是我赋予她的。除了我的眼睛,如果别人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她会脸红的。让你们看她!哪有这么坏的丈夫或恋人,会引导他的妻子走上不名誉的道路?当你为宫廷绘一幅画的时候,你不会把你的整个灵魂放进去,你卖给幸臣们的只不过是些涂了颜色的假人罢了。我的画并不是一幅画,而是一种感情,一种热爱!她在我的画室里诞生,她应该在我的画室里保持童贞,只有穿起衣服才能走出去。诗歌和女性,只对于她们的恋人才赤裸裸地献身!我们能够看见拉斐尔的模特儿,阿里奥斯托的安耶莉克[24],但丁的贝阿特丽丝[25]吗?不!我们只能看见她们的外形。那么,我锁在楼上的那件作品,是我们艺术的一个例外。这不是一幅画,这是一个女人!这是一个我同她一起哭、笑、谈话和思想的女人。你要我突然间离开十年的幸福,就像扔掉一件大衣一样吗?你要我突然间就停止做父亲、恋人和上帝吗?这个女人不是一个被造物,而是创造本身。叫你的年轻人来吧,我把我的财富给他,我给他高雷琪[26]的画,米盖朗琪罗的画,提善的画,我在尘土里亲吻他的脚印,可是让他成为我的情敌,那是我最大的羞耻!哈哈!我更是一个恋人,而不是一个画家。是的,在我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还有气力去烧掉我的《美丽的荡妇》。可是让一个人,一个年轻人,一个画家的眼光去玷污她,那不行,不行!我第二天就杀掉那个敢于用眼光去玷污她的人。你是我朋友,如果你不跪下向她敬礼,我马上就杀死你!你现在还想我把我的偶像去承受混蛋们的无情的注视和愚蠢的批评吗?啊!恋爱是一个谜,它只活在人们的内心深处,如果一个人即使对他的朋友说:‘这就是我爱的女人’,一切也就完了!”老头子仿佛又变得年轻起来:他的眼睛放射出生命的光芒,他的苍白的脸颊上泛起鲜红的颜色,他的手震颤着。波尔比斯震惊于这些话用这么激烈的热情说出来,对于这种新鲜而又深刻的感情,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弗朗奥费到底是一个有理性的人,还是一个疯子呢?他是被艺术家的异想天开所迷惑住呢,还是他表达的思想来自对一件伟大作品长期孕育所产生的难以形容的狂热信仰呢?我们能希望同这种古怪的热情和解吗?
被这种种念头困扰着的波尔比斯,对老头子说:“可是这不是一个女人换一个女人吗?普森不是也把他的情妇展现在您的眼前码?”
“什么情妇?”弗朗奥费回答,“她早晚要背叛他的。我的情妇对我却永远忠实!”
“那么,”波尔比斯又说,“不必再谈了。可是来不及等您找到,即使在亚洲找到,一个像我讲的那么美丽、那么完满的女人,您也许就死了,不能完成您的画了。”
“哼!它早就完成了。”弗朗奥费说,“无论谁看见这幅画,都会觉得看见一个女人躺在天鹅绒的床上,在帐子底下。在她旁边有一只金鼎,散放着芳香。你禁不住想用手去摸一摸维系着帷幕的绳子的穗子,你仿佛看见了卡特丽纳·莱斯科的胸脯由于呼吸而颤动,卡特丽纳·莱斯科就是被称为《美丽的荡妇》的一个漂亮的妓女。不过,我还是想肯定一下……”
“还是去您的亚洲吧。”波尔比斯看见弗朗奥费的眼光中有迟疑不决的表情,就这样回答他。波尔比斯向大厅的门走了几步。
这时候,吉莱特和尼古拉·普森已经走到弗朗奥费的住宅旁边。年轻姑娘正要走进去的时候,她放开画家的臂膀,后退一步,仿佛被突然的预感抓住了。
“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呀?”她用深沉的声音问她的恋人,而且固执地凝视着他。
“吉莱特,我完全让你做主,而且一切都依从你。你就是我的良心和我的荣誉。回家去吧,也许我觉得更幸福,比你……”
“你这样对我说话我还能自己做主吗?噢!不,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罢了,走吧。”她似乎作了猛烈的努力,然后接着说,“如果我们的爱情不存在了,如果我的心里长期后悔,而你出了名,你的出名不就是我听从你的意愿的报酬吗?我们进去吧,永远作为记忆残留在你的调色板上,这也是活着。”
开了屋子的门,一对恋人就同波尔比斯打了照面,吉莱特的美貌使波尔比斯十分惊异,他一手抓住热泪盈眶、浑身战栗的吉莱特,把她带到老头子面前。
“您瞧,”他说,“她不是比得上世界上所有的杰作吗?”
弗朗奥费打了一个寒噤。吉莱特就在他的面前,一个天真而朴素的乔治亚年轻姑娘,现在的样子纯洁而胆怯,像是被强盗俘虏而带到奴隶贩子跟前的姑娘。一阵羞惭的红晕染红了她的脸颊,她低下眼睛,垂下双手,浑身有气无力,用眼泪来抗议对她的贞洁的侵犯。这时候,普森十分后悔把他的这件宝贝从他的顶楼里拿出来,他咒骂他自己。他又变成恋人,而不是艺术家了,当他看见老头子青春焕发的眼光,用一种画家的习惯,从精神上剥光年轻姑娘的衣服,猜出她的最秘密的形体的时候,千万种疑虑又在绞扭他的心。于是他又回到真正爱情的凶猛的嫉妒心里了。
“吉莱特,我们走吧!”他大声说。
听见这个喊声,这种口气,他的快乐的情人抬起眼睛望他,看见了他,飞奔过去投入他的怀抱。
“啊!你到底是爱我的。”她泪如雨下地回答。她有能力在痛苦中不作声,她却没有能力隐藏她的幸福。
“噢,把她借给我一会儿吧,”老画家说,“你们可以将她同我的卡特丽纳比较一下。是的,我答应了。”
在弗朗奥费的喊声里,还带着爱情。他仿佛要讨他的画中妻子的欢喜,又仿佛在预先庆幸他的处女比一位真正的少女更美。
“不要让他反悔,”波尔比斯拍着普森的肩膀大声说,“爱情的果实很快就消失,艺术的果实是不朽的。”
“对他来说,”吉莱特仔细注视着普森和波尔比斯说,“我是不是仅仅是一个女人呢?”她傲慢地抬起头来,可是她目光灼灼地扫了弗朗奥费一眼以后,她看见她的恋人又在专心一意地欣赏那幅他以前误认为是吉奥吉安纳的作品的画像。
“噢!”她说,“我们上楼吧!他从来也没像这样子凝视过我。”
“老头子,”普森被吉莱特的声音从沉思中惊醒,开口说,“你看见这把刀子吗?只要这位年轻姑娘诉一声苦,我马上把它插进你的胸膛,我要放火焚烧你的房子,叫谁都跑不出去。你明白吗?”
尼古拉·普森是阴沉的,他的说话是很吓人的。这种态度,尤其是青年画家的手势,使吉莱特感到安慰,她几乎原谅他为了绘画和他的光荣前途而牺牲她了。波尔比斯和普森留在画室门口,互相默默地望着。如果在开头,《埃及女人玛丽》的作者还能够喊几句:“她脱衣服了,他叫她站在阳光底下!他将她作比较了!”过了不久,他看见普森脸上极为悲惨的神情,他就沉默下来了。虽然老画家们在艺术面前再也没有这种小小的羞耻心,但是他们极为欣赏这种羞耻心,因为它是天真的和美丽的。青年画家的手按着匕首的柄,耳朵差不多贴在门上。两个人在阴暗处站着,好像两个谋叛者在等待时机扑杀一个暴君一样。
“进来吧,进来吧,”老头子欢喜得满面发光,对他们说,“我的作品十分完美,现在我能够自豪地拿给人看了。从来没有画家、画笔、色彩、画布和光线,能够同漂亮的荡妇卡特丽纳·莱斯科相匹敌。”
波尔比斯和普森受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刺激着,跑过一间布满尘土的宽阔画室,画室里面乱七八糟,墙上到处挂着图画。他们起先停留在一幅有真人大小的半裸女人像前面,显然不胜赞美之至。
“噢!别管这东西,”弗朗奥费说,“这是我以前描绘一种姿势,胡乱涂抹的图画,这幅画一文不值。这些都是我的错误。”他指着他们周围挂在墙上的那些惊人夺目的图画补充一句。
听了这些话,波尔比斯和普森十分惊讶他对这样的作品表示轻蔑,就去找寻他所说的画像,可是没法找到。
“瞧!这就是!”老头子对他们说,老头子的头发凌乱,一种异常的兴奋使他的脸像火烧一样,两眼闪烁有光,像一个陶醉于爱情的年轻人那样气喘吁吁。
“哈哈!”他大声说,“你们想不到这么完美吧!你们面对着一个女人,而你们去找寻图画。这幅画十分深奥,里面的空气那么真实,以致同我们周围的空气分辨不出。艺术在哪里呢?不见了,消失了!这就是一个少女的形体。难道我没有抓住色彩,抓住线条的要点,而线条仿佛是躯体的终点吗?难道不是物体在空气中给我们提供同样的现象,像鱼在水中一样吗?你们欣赏一下,轮廓不是从背景上突出来吗?你们不是像可以用手抚摸这个背脊吗?这就是在七个年头中,我为什么要研究光和物体配合的种种效果。还有这些头发,不是浸满阳光么……她呼吸了,我相信!这胸脯,看见没有?啊!有谁不愿意跪下来赞美它?肌肉在颤动,她快要站起来了,等着吧。”
“你看出来什么东西吗?”普森问波尔比斯。
“什么也看不见。你呢?”
“我也看不见。”
两个画家将那个如醉如痴的老头子扔在一边,自顾自张望光线直射到他指给他们看的那块画布上,看看光线会不会使所有颜色发生变化。他们从右面,从左边,从正面,弯下身子和站起来,轮流从各种位置去观察那幅画。
“是的,是的,这的确是一幅画,而不是真人,”弗朗奥费对他们说,他误解了他们这样仔细观察的目的,“瞧,这是框子,这是画架,这是我的颜色,我的画笔。”
他拿起一支画笔,很天真地递给他们。
“这个老兵捉弄我们,”普森回到那幅所谓的图画前面说,“我只看见这里面乱七八糟地堆砌着一些色彩,包含在无数光怪陆离的线条里面,构成一面厚厚的颜色的墙。”
“我们弄错了吧?你瞧……”波尔比斯又说。
走近点,他们看见画布的一角有一只赤裸的脚,从这堆乱七八糟的颜色、色调、不明确的明暗变化,和一种没有形体的浓雾中显露出来,这是一只纤丽的脚,一只活生生的脚!他们在这个片断前面钦佩得目瞪口呆,这个片断是从不可置信的、缓慢而逐步进行的毁灭中脱逃出来的。这只脚显露在那里,仿佛用帕罗斯[27]大理石雕塑的维纳斯的胸像,在被烧毁的城市的废墟上遗留下来一样。
“这下面有一个女人,”波尔比斯大声说,指给普森看那厚厚的一层色彩,这是那个老画家自认为使那幅杰作日臻完美而逐渐加上去的。
那个画家自动地转过来向着弗朗奥费,开始模糊地理解到老画家生活在其中的痴迷状态。
“他是真心诚意的。”波尔比斯说。
“是的,我的朋友,”老头子苏醒过来回答,“得有信心,在艺术上有信心,而且要同他的作品一起生活得相当长久,才能创造出这样的杰作来。这里有些阴影真花了我不少的工夫。瞧,在脸颊上,眼睛底下,有一层薄薄的明暗交错,如果你们从自然实物中去观察,你们会觉得是无法表达的。请看,你们以为这种效果不是费了我说不出的苦心才创作出来的吗?亲爱的波尔比斯,请你仔细观看我的作品,你会更明白我对你说的怎样处理模特儿和轮廓的方法。请看乳部的光线,看看我怎样用一连串的笔触,和着色很厚的高光处理手法,达到抓住真正的光线,把这光线同鲜明色调的光闪闪的白色结合起来,又怎样用相反的手法,把突出部分和色彩的疙瘩磨掉,然后抚摸我的人物的浸在半浓淡中的轮廓,我就能够做到消除素描和一切人为手法的痕迹,使乳部像天生似的浑圆。走近点,你们看得清楚些。从远处看,它就消失了。看见了吗?就在这里,我相信,是很明显的。”
他用画笔的笔尖指给两个画家看一团明亮的颜色。
波尔比斯拍拍老头子的肩膀,转过身来对普森说:“你知道吗?我们在他身上看出来他是一个十分伟大的画家?”
“在他身上诗人的成分比画家更多。”普森严肃地回答。
“这里,”波尔比斯摸着那幅画布说,“就是我们的艺术在地上的终结。”
“从这里,艺术就消失到天上去了。”普森说。
“在这块画布上包含多少快乐呀!”波尔比斯喊道。
专心一意的老头子没有听他们说话,只是向着他想象中的女人微笑。
“可是早晚他会发现画布上一无所有的,”普森大声说,“画布上一无所有。”弗朗奥费说,一边轮流注视两个画家和他的那幅所谓的图画。
“看你干了什么!”波尔比斯对普森说。
老头子用力抓住普森的臂膀对他说:“你什么也看不见,贱民!粗人!流氓!蠢驴!你为什么要到楼上来?我的好波尔比斯,”他转过来向那画家说,“难道您也逗着我玩吗?回答我,我是您的朋友,说吧,我是不是糟蹋了我的图画了?”
波尔比斯犹疑不决,不敢回答,可是他看见老头子煞白的脸上所流露的焦虑如此残酷,他不得不指着画布说:“您看吧!”
弗朗奥费注视他的图画一会儿,他踉跄了。
“一无所有!一无所有!费了十年的苦功一无所有!”他坐下来哭了。“我原来是一个傻瓜,一个疯子!我既没有天赋,也没有能力,我只是一个有钱人,我走着走着,为走路而走路!我一点东西也没有创造出来!”
他透过眼泪凝视着他的画布,突然间傲慢地站了起来,向两个画家扫了一眼,眼光里闪耀发光。
“凭着基督的血、躯体、脑袋发誓,你们是两个嫉妒的人,你们想使我相信我糟蹋了我的画,为的是想偷它!我嘛,我是看见她的!”他喊道,“她是无可比拟的美丽。”
这时候,普森听见了被遗忘在屋角里的吉莱特的哭泣声。
“你怎么了,我的天使?”骤然间又变成恋人的画家问。
“杀掉我吧!”她说,“如果我再爱你,我就是不要脸的了,因为我看不起你。我崇拜你,而你引起我憎恶。我爱你,而我相信我已经恨你了。”
在普森听吉莱特说话的当儿,弗朗奥费用一块绿绒布把他的卡特丽纳遮盖起来,像一个宝石商人相信自己和狡猾的强盗在一起,因而严肃、冷静地锁上他的抽屉一样。他向两个画家望了一眼,这一眼十分阴险,充满了轻蔑和猜疑,而且一言不发地把他们打发出画室的门口,动作像抽搐似的迅速。然后,他在住宅的大门口对他们说:“永别了,我的小朋友们。”
这一声诀别使两个画家浑身冰凉。第二天,心里忐忑不安的波尔比斯回去看望弗朗奥费,发现他当晚烧掉他的所有作品以后,已经死了。
1830年2月,巴黎
[1]波尔比斯(Francois Porbus le fils,1570—1622),法兰德斯画家,定居巴黎,成为亨利四世的宫廷画家。
[2]亨利四世(Henri IV le Grand,1553—1610),法国国王。波尔比斯曾为亨利四世画像,得到亨四世宠爱。
[3]玛丽·德·梅迪奇(Marie de Médicis,1573—1642),法王亨利四世之后。卢本斯曾绘画她的一生,共二十一幅画。
[4]卢本斯(Peter PauI Rubens,1577—1640),法兰德斯名画家,曾为法后玛丽·德·梅迪奇,西班牙王菲利浦四世,英王查理一世等画像。
[5]伦勃朗(Harmenszoon Van Rijn dit Rembrandt,1606—1669),荷兰名画家,作品甚多,作画喜欢黑色背景。
[6]三色蜡笔的习作,是用黑、褐、白三种颜色的蜡笔在有色纸上画的习作。在17世纪初还是很稀罕的。
[7]埃及女人玛丽(约345—421),天主教的圣女之一。传说,她早年当娼妓,过了十几年的罪恶生活,后来要到耶路撒冷朝圣,没有摆渡钱,委身给朝圣的人,得钱摆渡。在耶路撒冷大寺门前得天启,悔改,在埃及沙漠中过严峻的修道生活。
[8]普罗米修斯(Prométhée),希腊神话中造福人类的神。曾从天上盗取火种,给予人类,使人类得有今日,这里普罗米修新的火把指艺术的生命。
[9]霍尔宾(Hans Holbein,1497—1543),文艺复兴时期德国画家。
[10]杜雷尔(Albrecht Dürer,1471—1528),文艺复兴时期德国画家。
[11]韦罗内兹(Paul Véronèse,1528—1588),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的意大利画家。
[12]普罗泰(Protée),希腊神话的海神,从他的父亲尼普顿(Neptune)那里取得预言的本领,能预言未来。但他经常拒绝预言,为了逃避那些提问的人。他的身体有七十二变化。
[13]“美丽的马车”(Currus venustus)和“漂亮的男子”(Pulcher homo),原文都是拉丁文。
[14]马比斯(Jean Gossaert dit de Mabuse,1470—1532),法兰德斯画家,巴尔扎克错误地将他描写成弗朗奥费的师傅。
[15]尼古拉·普森(Nicolas Poussin,1594—1665),法国古典画派最著名的大师之一。十八岁时由于热爱绘画,第一次埋名隐姓到巴黎来,因贫病交迫,几个月后又回到家乡去。
[16]“啊,儿子们”(O Filii),原文是拉丁文,是复活节天主教堂里圣歌的歌词。
[17]普森是诺曼底省人。
[18]吉奥吉安纳(G.da Castelbranco dir Giorgine,1477—1510),威尼斯画家,是威尼斯画派的革新者。
[19]皮格马利翁(Pygmalion),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热恋自己雕塑出来的少女像。爱神阿佛洛狄特见他感情真挚,就给雕像以生命,使两人结为夫妇。
[20]维纳斯(Vénus),罗马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
[21]奥尔菲斯(Orphés),希腊神话中的歌手,善弹竖琴。他的妻子死后,他追到阴间,冥后被他的音乐感动,答应他带妻子回阳间,但嘱路上不得回头张望。将近地面时,他无意中转身回顾,妻子因此不得还阳。
[22]查理五世(CharIes Quint,1500—1558),西班牙国王兼日耳曼皇帝,曾征服马比斯的祖国法兰德斯等地。
[23]布吕热(Bruges),比利时城市。
[24]阿里奥斯托(Arioste,1474—1533),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诗人,所写长诗《愤怒的罗兰》以一个魅力而任性的女子安耶莉克做主角。
[25]但丁(Dante,1265—1321),意大利诗人,在他的诗集《新生》和代表作《神曲》中,歌颂佛罗伦萨的美丽的少女贝阿特丽丝。
[26]高雷琪(Antonio Allegri dit le Corrège,约1489—1534),意大利画家。
[27]帕罗斯(Paros),希腊海岛,产精白大理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