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佩莉娅夫人大发善心
话说拉古萨红衣主教充当特使在威尼斯处理新任教皇与该国市政议会有关事务时,茵佩莉娅夫人也在威尼斯城小住,家里的排场赛过王后。她这般摆阔也是不得已,因为当时世上最妩媚、最有钱的风月女子都在那里聚首,比个高低。这位花魁娘子本是哪儿钱多便往那儿赶。据内行人说,威尼斯娇娃的名声仅亚于罗马佳丽,而罗马之所以独占鳌头,皆因教会对任何事情都精益求精。茵佩莉娅夫人亲聆诸位红衣主教及大主教的教诲,芳名远扬自在情理之中。
彼时威尼斯城惟有一位花魁女,琪娜·蒂拉波西夫人的财富与排场能与茵佩莉娅夫人匹敌,不过若论美貌和床笫上的功夫,当让茵佩莉娅夫人独步一时,无人堪与比肩。据说琪娜夫人行云行雨时过于猛烈,日子一久她的情郎便招架不住,茵佩莉娅夫人却细水长流,使她的倾慕者欢喜不尽。有位波西安王爷曾巧设譬喻赞扬茵佩莉娅夫人,他说琪娜好比惯作高难动作的芭蕾舞女,只是这套动作多看令人生厌;茵佩莉娅夫人好比殷勤的女主人,每天变着花样款待客人。另有一说,只要主顾肯出钱,琪娜有求必应;茵佩莉娅夫人的床上从不接纳等闲之辈,有资格向她求欢的教会人士不得低于大主教,世俗权贵起码也得是一军的主帅或者德意志帝国的诸侯。在一次一名威尼斯商人愿出十万西昆[1]一亲香泽,只为威尼斯国的贵族谱牒上没有他的名字,茵佩莉娅夫人差点没把他从窗口扔出去。她对商人说:“你先设法把你的名字登记在案,然后把钱送来,再容我考虑。”
这位琪娜不懂像茵佩莉娅夫人一样管理家务和财产。夫人责成一名管家统率仆人,保管装入口袋的金币,用这些钱放债生息或者购买产业,还要求他留心屋里诸般陈设,务使与王宫相埒。琪娜却把大把金币往窗外扔,好像她存心把钱当种子撒在地上似的。她声称自己永远不会缺钱花,因为她会在羽毛床上铸造金币。众所周知,后来她患一场大病,容貌全毁,最终穷愁潦倒客死西班牙。
可怜的琪娜虽说缺乏头脑,未尝不担心人老珠黄,故此她打了一条镶嵌钻石的金链条。据说这件首饰能在放债的伦巴第人那里押到十万金埃居。琪娜的每个情郎出资买一个金环,每一金环都要镶一颗钻石,每一颗钻石都应有鸽蛋那么大,每当人家送她的钻石大小不合格,她就把这颗钻石镶在别针头上,簪在发际,凑满一百个别针头,就去换一颗大钻石。茵佩莉娅夫人卜居威尼斯时,琪娜那条有名的项链已有一百个环节,每一环节的做工莫不精巧绝伦,因为最出名的画家为她设计图样,最优秀的金匠和雕刻家为她加工。这位快快活活、花钱如流水的美人还用她情郎的名字给每一个环节命名,闲时摩弄,让钻石彼此撞击,以资比较,所以有一环叫梅迪契,另一环叫埃斯特,有的叫多里亚、莫采尼戈、科洛纳,有的叫雅克·戈尔老爷、富翁弗朗索瓦,还有叫维斯孔蒂的。威尼斯总督说,这条项链等于全欧洲贵族的纹章图案集。
绝色的茵佩莉娅来到威尼斯后,多罗老爷献殷勤,把自己一座旧宅借给她住,因为那所房子贴近拉古萨红衣主教的寓所,来往方便。高傲的琪娜把茵佩莉娅视作对手,扬言要与她比个高下。夫人获悉此事,自然不会让步。她照样摆出女王一般阔绰的排场,丝毫不把对手放在心上。她在餐桌上陈设精工雕镂的金器,屋里安置名贵的家具和地毯,排开日子接待各国使节、威尼斯本国的贵族、路过的外国王爷和教会巨头。一切都由她的老相好拉古萨红衣主教安排,而这位红衣主教,众所周知,乃是红衣主教团和罗马教廷有史以来最工心计的人物。
话说琪娜在家里白天摆宴席,夜里开舞会,挖空心思招徕宾客,自有一帮追逐享乐的年轻贵族上门。那边茵佩莉娅夫人却独标高格,对座上客严加选择。常在琪娜家走动的人某日私下议论,只要能跨进绝色的茵佩莉娅的高门槛,他们出十斗红宝石也心甘情愿。琪娜听到这番话,差点没气死。后来她从一名来自亚洲斯密尔那城的商人那里打听到,埃及苏丹的儿子渴望游历美丽的威尼斯。商人曾在这位王子面前对威尼斯赞不绝口,使他心痒难挠,恨不能插翅飞来。这种向慕之诚在回教徒之间委实少见,因为他们信奉的邪教要求他们自幼就对基督教国家的一切不屑一顾。这位斯密尔那商人告诉琪娜说:埃及王子美如圣母像,基督教世界最俊俏的男子与他相比也黯然失色,他将带来只有亚洲国家才出产的奇珍异宝。商人又说他之所以消息灵通,是因为他认识王子本人,并且受托为他寻找寓所。琪娜向商人许诺,只要他能把亚洲王子领到她家中,他可以任选十个晚上与她睡觉。她心想惟有如此才能压倒茵佩莉娅,叫她饱受嫉妒心的折磨。琪娜本是这位商人的大主顾,茵佩莉娅夫人却没有买过他任何东西。他果然把事情办妥,那位英俊的阿拉伯人刚下船就被带进琪娜的香闺。王子对商人说,若论叫人真个魂销的本领,他后宫的全体嫔妃也及不上琪娜一人。商人答道,威尼斯女人的风流学问之所以胜过亚洲女人,皆因她们信奉正教,自幼即受教诲,无论何事必须以德报怨。这篇道理使土耳其人大受启发。
城里居民获悉这位被威尼斯共和国视若上宾的苏丹王子做了琪娜的俘虏,不由议论纷纷。琪娜警告他不准朝多罗公馆看一眼,若敢违背,便与他一刀两断。王子已经迷上琪娜,只要有一刻钟没有挨蹭她的裙角便活不下去。于是这个异教徒在威尼斯城里,尤其在贵妇人中间的名声大振,因为据某些旅行家说,土耳其人在床上如生龙活虎,而琪娜的骚劲浪态早已远近闻名,苏丹王子既能与她打成平手,他的神力较之他人间无双的美貌更令人惊诧。每当琪娜与他乘船外出,城里的正经女人们必定守在窗口或阳台上观看。他们奇怪那王子长得如此秀气,宛如女扮男装,在胭脂阵中厮杀怎会这般骁勇?有位科那罗夫人乃威尼斯最贞洁的妇人之一。她见到土耳其人那双眼睛如一对太阳,透过如丝绸窗帘一般挂在眼皮上的长睫毛光芒四射,身不由己堕入情网。她得到琪娜的同意后,甘冒被丈夫发觉后一刀捅死的风险,派人把苏丹王子领进公馆幽会,一夜缱绻,真个销魂。后来她不得不到罗马去请求教皇宽恕她曾与异教徒同房。教皇对她的训斥尽人皆知,他问她是否觉得黑种摩尔人的肉体比白种基督教徒的更加温暖。
却说美人儿茵佩莉娅的自尊心大受触动,咬牙切齿非把这只人中凤凰弄到手不可。她对拉古萨红衣主教说,这倒不是为了那话儿本身,而是为了维护她的荣誉,她总不能受一个琪娜的奚落。除了苏丹王子怎样和琪娜相好,琪娜怎样赢了美人儿茵佩莉娅,威尼斯城里确实没有别的话题。更叫美人恼火的是这个回教徒如鸽子恋巢一般忠于琪娜,连茵佩莉娅的名字都不要听。
琪娜乘坐贡多拉在多罗公馆门前来来去去,一边窥伺窗后的动静,一边摆弄她那串有名的项链,王子却连眼皮都不抬一抬。那项链如一条火蛇熠熠闪光,前不久埃及王子为它配了一副真钻石扣针,据说扣针的价值超过项链本身。有一天茵佩莉娅看到琪娜这般不逊,当下指着自己的私处起誓,她得不到土耳其人决不罢休。红衣主教对她说这事情太难。她回答说,假如他不能把土耳其人送到她身边,她就老实不客气把他赶走。今后谁能把土耳其人送到她床上,谁就是她的主人。又说这事情再荒唐,一个科那罗夫人能做到的,她茵佩莉娅岂能办不成?
红衣主教足足花了一天多工夫揪胡子想计策,终于想出办法。他找个借口把科那罗夫人的下人叫到跟前,把土耳其王子领进科那罗公馆的正是这几名仆人。他们告诉红衣主教,他们的女主人只盼与土耳其人重寻幽欢,否则就活不下去。红衣主教当即出重金诱使他们为他效力,叫他们当夜把王子带到他的公馆。王子来到后,他即得意洋洋向美人茵佩莉娅引见,借此表明自己为了所爱的人愿作任何牺牲。夫人袒胸露臂,斜躺在红丝绒垫子上。王子见状,早已魂不附体,暗想基督教的十字架委实胜过回教的新月。红衣主教虽说心中懊恼,为了成全情妇的好事,只得知趣走开。夫人却叫他留下,他自然遵命,服从教会的戒条也没有这般爽快。于是他亲眼目睹狡猾的茵佩莉娅怎样使出登峰造极的狐媚功夫,把土耳其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第二天,琪娜发现自己失去了在情人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以为对手必定暗中下了罗马媚药。她愁眉深锁,土耳其人百般劝慰也无用处。那王子把茵佩莉娅撩起的欲火发泄在琪娜身上,琪娜爱之太深,明知这番鏖战不过是他降格以求,仍旧满心喜欢,不过事后她又眼睁睁看他撇下自己,回到那该死的多罗公馆。他哀求美人茵佩莉娅对他稍加眷顾,却又不得亲近,怏怏而归,仍与琪娜同宿。整整一周,他奔走两家之间,以致威尼斯全城大惑不解。威尼斯人善作趣谈,有人就说从未见过一副球拍相互传球如此出色。说道土耳其人无以自解,正想跳到运河里一死了之,却被红衣主教一把抓住,一边打趣说,他信奉的宗教命令他救护土耳其人。美人儿茵佩莉娅见火候已到,便对土耳其人说,只要他能把琪娜的项链带来,今夜便可共效绸缪。土耳其人闻言脸色发青,因为他在琪娜身上所费不赀,给茵佩莉娅送礼又是一掷千金,带到威尼斯的钱业已用完,虽已派人到苏丹跟前去要钱,眼下却是两手空空。可怜的王子回到琪娜身边,匍匐在地,告诉她茵佩莉娅夫人提出苛刻的条件。他边说边哭,泪水湿透了琪娜的脚面。琪娜被他的目光和言辞打动,毅然摘下项上金链,说道:“去吧,我的朋友。我让你得到幸福。这个骄傲的女人决不会为她心爱的人做这么重大的牺牲,愿她感到惭愧。”
土耳其人接过项链,来到美人茵佩莉娅家里,献上此物,然后与她共入罗帷,自有一番恶战。等到王子偃旗息鼓,茵佩莉娅便问他施了什么巧计得到项链,或者出什么价钱买下来的。这狡诈女人说她打算戴着这条项链在威尼斯城转九圈,就像当年阿喀琉斯将军用战车拉着赫克托耳的尸体绕特洛亚城转九圈一样。那土耳其人一片天真,竟把琪娜的话对茵佩莉娅学了一遍,茵佩莉娅女王般的尊严当下大受挫伤,决心以一惊人之举压倒琪娜。次日上午,她带着俊俏的王子乘船招摇而过威尼斯城,径直来到琪娜公馆。可怜的琪娜人财两空,泪流满面,此时正巧动了轻生之念。茵佩莉娅对她说:
“琪娜夫人,我把你的薄情郎交还给你,从此以后他永远戴上锁链了。”那项链已经套在王子脖子上,说着她便把项链的扣子递给琪娜。茵佩莉娅夫人的大度堪与琪娜相比,后者万分感动,不由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说了许多疯话,甚至说她承认茵佩莉娅比她自己还美。
这个故事传遍意大利和其他国家,彼特拉克先生听到后便写信告诉美丽的洛尔,指望她也能大发慈悲,因为故事里有一个道德教训,即爱情本是……
[1] 西昆,古代威尼斯的一种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