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纺麻婆婆-巴尔扎克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 小尚 371次浏览 0个评论

纺麻婆婆-巴尔扎克短篇小说

纺麻婆婆

佩罗[1]故事仿作

马塔庚王国是个很穷的国家,几乎全体居民都不得不以耕种、翻晒干草、做粗活和各式各样的职业为生。每家之主都拥有一小块土地和一所茅屋;妇女们走路或照料家务时手里仍在纺线或织毛活。当然也有几名老人和几个穷苦女人身无长物;也有一些贵族拥有房产,不过他们的人数太少,以致马塔庚国王找不到足够的贵族担任宫廷里的各项职务,往往需要从平民中物色人选,后者自然乐意效力。有几位作者由此推论说,这个国家与别的国家没有差别。他们可是弄错了,因为仙女频频降临这个国家,或许正因为它穷,她们才十分喜欢它。茅屋彼此相似,用泥土和卵石建成,都有一个大烟囱。仙女们从这个口子进屋安慰操劳不息的穷苦人,带给他们快乐。这个国家贫穷的原因是它境内皆山,耕地都在山坡上,而且地里满是碍事的大石头。只有供山羊和人行走的小径,就连惯走险路窄道的毛驴,也很难通过。由于交通不便,这个王国发展受阻。商业少得可怜,其他国家的发明要隔很长时间才能传到那里。蛋白杏仁饼干和普通饼干专为宫廷制造,至于糖衣杏仁,仅在贝丽比什公主结婚时尝过一次。这位公主的纤手细足天下闻名,她嫁给杰出的里盖-阿拉乌普家族的一位王子为妻。因其贫穷,许多地理学家称这个王国为茅屋王国。但有一点肯定无疑,即从已经失考的年代起,人们就能在各名门望族的纹章图案周围读到:“某某第三”或“某某第二十二,马塔庚王”的字样,并在纹章饰带上见到“天主保佑马塔庚国”。惟有国王和朝中最显赫的贵人拥有马车和拉车的马。他的臣民既然财产相当,自然彼此平等,不相嫉妒。乞丐极少。每当有个贫穷的马塔庚家庭衣食不继,朝廷必视周济这家人为自己职责所在。宫中赌博赢的钱都用于此类慈善活动,因此人们在国王身边赌钱消遣也是出于行善之心。大部分臣民的大部分时间忙于耕作祖上传下来的土地,所以不像其他国家的某些公民那样怀有造反的异志。既然无所谓政治活动,也就用不着出版报纸。马塔庚人向国王交纳实物贡赋,如奶酪、牲畜、子女以及国中其他出产,这就使得王国的收入极不稳定,迫使历代国王厉行节约,才能做到年终收支相抵。别的国王至少有一座宫殿,为了与他们相似,马塔庚历代好国王都想在本国首都建造一所卢浮宫。不过他们并不因此横征暴敛,仅用本国石料造了一座宫殿。该国的石料质地柔软,易于加工,其色洁白如布里的奶酪。这座宫殿取名“蓬蓬尼芙”,宫内陈设华美的家具,镶有多面整幅的镜子,天花板由正宗画派的画家们精工细绘,此外还有许多美丽的东西,不必细述。进宫者需向入口处一名妇人寄存手杖、雨伞、阳伞以及所有锋利的器具。该妇人兼售一本小册子,其中编号罗列宫内各种稀罕物品。此书售价三个马塔庚苏,相当于其他国家六个苏,因为在马塔庚花一个苏买到的香料蜜糖面包相当于在兰斯城或香槟地区的两倍。香料蜜糖面包本是在香槟发明的,当初用来治疗一位患便秘的法国公主。不过出售该书的收益用于资助王国的孤儿购置全套军装。全体孤儿——当然指的是男孩子——都加入国王的卫队,因此国王自然而然处在自己的孩子们中间:既然孤儿们失去父亲,他就有义务代尽父职。所以在这个国家中遇不到弃儿,国王的卫队忠心耿耿:既然卫兵们被认为是国王陛下的儿子,若有叛乱,他们为了保护国王陛下自会战斗到最后一个人。

马塔庚国王的王宫,约于三十年前落成。那一年大楼梯的扶手刚安装完毕,竖立在通往建筑工地的各条道路上书有“奉陛下令,马塔庚人不得通行”的黑色木牌刚被拆除,花园四周刚树起镀金的铁栅栏。总之,一切都好像冲着马塔庚国王微笑。他盖成了王宫,给王后寝室壁上的突饰镀了金,付清了后院最后一批浮雕的工钱——那上头雕着爱神与玫瑰花争斗的场面。可是他刚做完这些事,就觉得自己需要与别国君主一样,也拥有王冠上的钻石。无奈他的国库已经空虚,他很难购买足够数量的宝石,除非他使王国长期负债。何况即便他卖掉整个国家,可能也换不来多少钱,而他志在得到一颗与法国的“摄政王”钻石同样大的钻石。那颗法国钻石,众所周知,是世上最美丽的白钻石之一。

这可怜的国王并非别人,乃是蓬蓬南二十四世,外号营造大匠,因为建造卢浮宫历时四百年,到他手里终于竣工。这可怜的国王悒悒不乐,夜不能寐。不过他对百姓,对朝臣,对所有人闭口不言此事,实在憋不住才向王后和他的妹妹凡杜加丹公主吐露心曲。他早就明白妻子是个贤内助,善出好主意而且能付诸实施,为国事日夜操劳不亚于当朝首相。至于御妹凡杜加丹公主殿下,那一年百日咳在马塔庚王国的首都肆虐,她不是清谈应采取什么措施防治时疫,而是捐出价值六万马塔庚苏的麦芽糖。多亏这个办法,只有十五万人被夺去生命;若非御妹当机立断,死亡人数可能高达十六万。还得交代一句,王国的显贵勤劳王事,把麦芽糖分送到国内疫情最为猖獗的大小地点。不过这场瘟疫并未阻断王国的繁荣进程,因为下一年上天格外开恩,王国内所有的母亲都有了身孕,许多人还怀着双胎。于是那一年婴儿的襁褓成为奇货可居。幸好御妹对此类事情很有经验,她预见会发生这种情况,已从弗朗德勒运来许多棉布,而且国王同意这批货物入境时不纳关税。马塔庚王国以麻纱为大宗出产,因为全国的妇女都绩麻,凡是适宜种麻的土地,居民都播种大麻。总之那一年婴儿不缺襁褓,尽可按需替换。

蓬蓬南二十四向妹妹披露衷曲,说他极想拥有钻石。王后本是萨克斯-科布尔王室的公主,她有几颗钻石是祖母传给她的,镶工很不讲究。好王后那一年四十四岁,闻听国王有此打算简直乐坏了。御妹见此情景,便建议秘密购买一些假钻石。这是生长在莱茵河畔的漂亮的白色卵石,经巴黎的工匠妙手切割、抛光,便与真的钻石外貌相似。必须挨近佩戴这种假钻石的人,才能辨认它与真钻石的差别。首先不能假设有人怀疑国王和王后戴假钻石,因为朝廷的礼仪极为严格,任何人,除非是外国君主,都必须与两位陛下保持一定距离,不至于发现其中有假。至于会识破机关的首饰匠,王国境内不多。何况凡杜加丹公主建议以国家安全为借口,暂时驱逐他们出境。国王不以这个措施为然,他觉得这样做未免专横。蓬蓬南二十四在世时以正直无欺闻名,连最苛刻的历史学家也同意这个赞誉。他言出必行,不过他留心少说话。

购买假钻石的主意虽被采纳,却不能满足国王的欲望。或者他与别的国王相反,不愿受骗;或者他觉得自己明知王冠上的钻石是假货,却让臣民信以为真,他作为一国之主良心上必定过意不去。这位国王奉教虔诚,他受到的教育使他自幼即怀有良好的感情,所以他就向自己的听忏悔神甫和指导神甫倾诉心事。他向他们请教,如果他让邻人,虽然这邻人是自己的臣民,相信假钻石是真的,是否就算犯下罪过。听忏悔神甫属于王后一党,王后曾许诺赐给他玫瑰与煮水果省出缺的主教职位。他当即对蓬蓬南二十四国王陛下说,既然他的私衷是一俟王国的财力许可,便用真钻石逐一替换假货,这就谈不上罪过。他这样做本是为了本国人民的幸福,不让他们负担过重的捐税。天主鉴谅他的用心,定会给他奖赏。别国的君主出于政治原因让自己的人民相信比这大得多的谎言。又说,他既为国君,自可发布敕令,规定假钻石的价值高于真钻石,禁止流通并课以重税。然后他自己走私进口假钻石,便能发一票大财。

国王大为赏识这些理由,不过仍有一件事不放心,即让谁去购买假钻石,才能不泄露国家机密。这次又是御妹凡杜加丹公主殿下为王室解围。她想出的高招是佯称肝病发作,——外界必定相信,因为公主平时脸色红润——然后让首席御医开个处方,嘱咐她到昂吉安接受矿泉水治疗。这位太医是个精明角色,曾提出许多有关绞刑和自缢的有名论文,顺利地通过答辩。他必能写出一篇将得到科学院褒奖的报告,证明公主殿下有病。于是她便能轻装简从,用鲁日福尔公爵夫人的假名前往巴黎,在那里秘密购买王冠上的钻石。王后、国王、公主和御妹殿下把各自的积蓄都拿出来,凡高涅修道院院长在得到担保之后,把各家女修道院、各主教区、各小修道院的钱财扫数出借,以便凑够能买十来颗货真价实的钻石的款项,解除国王的顾虑:须知国王的良心片刻不得安宁。

御妹凡杜加丹公主殿下终于踏上漫长的旅途,她只携带一名女官和戈格林男爵随行。后者官拜中将,一直在御妹府效力,兼任她的司肉官。马塔庚朝廷中,一切官职都与膳食有关,因为这个国家是专制政体,其典章制度仿效奥托曼土耳其帝国。有几位作者声称戈格林男爵参与公主此行的机密,他们这个看法对一位行事极其审慎的人实为侮辱,而他们的理由无非是女人天生脆弱。可是他们偏偏忘了,马塔庚王室成员的择偶条件甚严,公主对自己的血统极为自豪,以致俗话夸奖一个女人不失身份,就说她好像蓬蓬南家的人!所以没有一个有头脑的人会相信戈格林男爵知道此行的目的,或者公主出门与他多少有关。公主出发时,御前指导神甫安排了公众祈祷会祝她早日痊愈。自从她分发麦芽糖和襁褓以来,她在民间威望甚高,所以老百姓纷纷赶往教堂为公主殿下的幸福及其旅途平安而祈祷,径直称她为民众的母亲。

然而国王仍担忧他深爱的妹妹旅途遇上麻烦,因为她要走一千多法里才能抵达法国。他的女儿小曼沙公主也叫他操心。这位公主受到极好的教养,长得雪肤花貌,婉娈动人,刚到十七岁,眼看就要出嫁了。国王担心临到公主举行婚礼时自己还没有得到钻石,因为王后生来神经质,天性敏感,没有钻石她会伤心而死。假如假钻石买回来了,他又害怕女婿和两位亲家会发现王冠上的钻石是假货,因为无法要求他们也遵守朝仪,保持距离。他们若起了疑心,便会由此及彼,从而对高贵的、诚实的蓬蓬南王族产生不良印象。所以,处理完公事之后,国王陛下每天夜里都想,做国王的也与普通人一样,不应该自陷于尴尬的境地;他后悔自己起了非分之想,心里十分苦涩。由于他与王后同床共寝如平民夫妻,王后习惯从御容或喜或忧猜出丈夫的想法,并且善于驱散他脑中的阴云。可是她不能阻止国王在睡梦里也想着他的假钻石。大白天,国王打猎回宫或开完御前会议,往往双手捧住脑袋独自出神。王后见此情景,便在心里想,或者对她的听忏悔神甫,就是惟一知道这个国家机密的那位神甫说:

“我肯定他又在想他的假钻石了!”

王后没有猜错。办成这件事需要克服的困难和它可能引起的后果占据了国王的全副心思,以致有一天宫内设宴,他在席间对王后附耳说:

“我宰了二十二颗假钻石……”还以为自己说的是“二十二只家兔”……

王后对这位好国王的口误报以微笑,廊下的公众和朝中重臣见了都说:

“王上心情特佳,他对王后说了句很有趣的话。”

其实相反,国王忧心忡忡,因为他已经感到王冠上的假钻石压在头上的分量。

马塔庚王国的朝廷处于上述情况时,在离首都两法里的一座村庄里发生的一件事将大大改变王室的生活习惯。这座村庄名叫“走猫天沟”,远看像一个屋顶,因为它整个儿建在极高的山坡上;村里的茅屋层层叠叠,宛如屋顶上的瓦片。

村庄上方的山顶上还有一所孤立的房屋紧贴悬崖峭壁,如挂在墙上的鸟笼。这所可怜的房屋东倒西歪,千疮百孔,由一个白发老妪居住。老妪满脸皱纹,肤色乌黑,邋里邋遢,臭气熏天,一切都与她的茅屋相像。她只剩两颗焦黄的大獠牙,其尖端向外卷曲,魔鬼见了也害怕;她的双颊如干瘪皱缩的羊皮纸,洒满比底色还深的斑点,总像板着脸想什么心事;她的钩形黑鼻子如凶狠的鹦鹉嘴,而她的翘下巴像是要咬住这个鼻子;她的前额如一片顽石;她的白眉毛如箭猪的刺根根竖立,下面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寒光四射如野猫。有好奇的行人爬上山顶俯瞰马塔庚王国三个省的景色,只为害怕那老巫婆的尊容,谁也不敢进她的茅屋。她从不睡觉,总在纺麻,手法之灵活堪比魔鬼;她纺呀纺呀,纺锤、麻线、纺杆和她干枯的手指运转如飞,看来倒像静止不动似的。过路人中也有胆大的在茅屋门首站定,透过一道墙缝窥看,必能在寂静中听到“勃尔,勃尔”的响声,那是她的手指、纺杆、麻线和纺锤发出的声音。“走猫天沟”村的居民管这老太婆叫“纺麻婆婆”,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在纺麻,而且不管原料有多粗,她纺出的麻纱总是全国最细的。有几家的主妇说,她的唾液特别苦涩,有把大麻变粗为细的奇效。事实是,即便仙女动手纺麻,也不会干得比她出色。她纺的大麻纱被当做亚麻纱收购,用于编织花边,价格昂贵,一斤值一千马塔庚法郎,而她每周能纺出一斤。尽管如此,她总是穿得破破烂烂,无心修葺茅屋,连她儿子也缺衣少鞋。她确实有个儿子。这孩子本应是她的心肝宝贝,却一生下来就成了她的出气筒。她与丈夫就生了这么一个孩子。她丈夫生前是本地种大麻的行家里手,纯粹被她折磨死的。她老挑他的错,时不时起一些怪念头足以把好人逼疯,比如要求盛火柴的木鞋非放在左首不可,又如灶上煮着汤却听任它烧干烧焦。他睡着了,她就去揪他的耳朵;他找鞋穿,她偏把鞋藏起来;他不需要鞋了,她又把鞋递过去。她总以为自己有理,给他出点子如何播种大麻,结果把一半种籽白白喂了鸟。总之,她搅得他日子没法过,索性撒手而去,不但把自己那份寿命留给她,还事出偶然留下一个孩子。此事接近奇迹,因为她丈夫去世时纺麻婆婆已有五十八岁,不多不少怀了三个月的身孕。医学院派来几名专家核对事实,后来发表了几份报告,用彗星运行规律来解释老妪产子的现象,暂时满足了学者们的好奇心,同时也大大提高了首席御医的声誉。这位太医对任何怪事都能说明其原委。

纺麻婆婆产下一男孩美如春日。她是在夜里,与公主王妃一样当着三位专家的面分娩的。医生们走后,茅屋大放光明直到天亮,只听见里面人声鼎沸,笑语欢歌如过节,好像全国的仙女都聚在一起跳舞。可是第二天,受好奇心驱使到茅屋四周转悠的人发现屋里一片寂静、安谧,喧闹了一夜的王子、魔法师和他们的车马未留下一丝半点痕迹,惟见纺麻婆婆在给新生儿喂奶。孩子取名福斯坦,意思是有福之人。纺麻婆婆有心使这个吉利的名字名不副实,结果她的孩子成了全世界最不幸的人。他刚出生没几天,母亲就狠狠刮他的鼻子,叫他不再叫喊。可怜的孩子着实害怕,从此不再叫喊,即使饿了想喝粥也不敢吱声。抚养孩子并非这老婆子的特长,她想起来就喂一口,想不起来就饿他一顿。有一天,一个好心妇女上山去,见到这怪可爱的小家伙身体虚弱,像是重病缠身,又见他脸上没有玫瑰色,必定经常如打鸡蛋白一样挨打。她动了恻隐之心,便向掉光了牙齿的纺麻婆婆建议,由她不收分文给孩子喂奶。不料老太婆大吼一声,这乳娘受了惊吓,挤出的奶汁整整两天都发酸。她到村里去对所有的老婆子预言,福斯坦活不长了。然而过路人总能看见这孩子在茅屋的屋檐下打滚,拿别人扔在雪地里的卵石当玩具。看到这娇小的身躯裹着破衣烂衫冻得发抖,而他的老母亲却在温暖的炉火前纺麻,众人无不怜悯他。后来事情更糟,纺麻婆婆强迫他黑夜里独自前往悬崖深谷,根本不管他会不会摔断脖子,让他全凭自己的一双小手抵御这片山地多见的鹰鹫和其他禽兽的袭击。走猫天沟村因此对这个老泼妇动了公愤,可是她既如凶神恶煞,谁也不敢追问她不把挣来的钱用在孩子身上,究竟用到什么地方去了。总而言之,每个做母亲的都按自己的想法教养子女,子女理应服从,只有天主才有资格判断母亲的是非。

纺麻婆婆掌握了用最粗的大麻纺出编织花边用的细麻纱的诀窍,因此有人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她那里,求她教她们像她一样纺麻。可是没有一名女学徒能待过一星期。老婆子执教极其严厉,动辄用她坚硬如吊死者的骨头的手指猛击她们的手指。她们怕手指折断或扭曲,统统辍学,须知她们的手指除了纺麻,还有别的用途。

十五年间,纺麻婆婆如此这般虐待她可怜的孩子,可是这孩子尽管吃尽苦头,却体魄强健,长得高大壮实,邻居们对他受到的待遇也习以为常了。他家茅屋四周的土地原是荒地,经他开垦便长出世界上品质最优的大麻,博得他母亲的喜欢。因为他虽然受到虐待,仍然很爱母亲。当他满十六岁,力气长足了,纺麻婆婆就派他干各种重活。多亏他从小受到攀登悬崖绝壁和忍受一切艰辛的训练,换一个人早就活活累死了。人人都怜悯他,因为他长得一表人才,面容英俊,头发秀美,全身上下无处不漂亮。他低着头,神情郁悒走过时,女孩子们都说:“害死这么漂亮的小伙,真叫丧尽天良!……”

他母亲派给他的任务确实能把他害死。她年纪越大,性情越加乖张,所作所为越像巫婆。她先是打发福斯坦进城出售麻纱,然后把钱带回来。假如可怜的小伙子少算了半文马塔庚小钱,她必抡起纺杆给他一顿毒打。所以他的账目从无差错。

马塔庚王国有个特点是缺少覆盆子。并非境内不长覆盆子,恰恰相反,世上没有别的国家长覆盆子比这里更多。可是覆盆子必须在某一时辰采摘。错过这时辰,阳光略为强热,覆盆子就如烧焦了似的,不堪食用了,反之,及时采摘的覆盆子,尤其是长在山顶上的,其味妙不可言,世上无物堪与相比。好像是天使们为自己尝鲜而亲手种植、浇灌,否则不可能有此美味。纺麻婆婆要求一年四季,每天上午用餐时有一碟覆盆子。福斯坦必须端给老母亲一小篮覆盆子,否则就会如铁砧上的铁块一样遭到痛打。老太婆用一根大号编织针挑起覆盆子,一颗一颗送进嘴里,从来不给儿子尝一颗。儿子坐在边上,一声不吭嚼他的黑面包。

马塔庚王国的群山背后有一个物阜民康的国家,只因那一边峭壁千寻,难以跻攀,与那个国家的交通完全隔绝。若要开山辟路,那就得花掉百倍于马塔庚王国全部财富的财力。那个国家名叫果利斯坦,出产一种价值连城、异常珍奇的木料,因为这种木料燃烧时散发紫罗兰的香味,而且它释放的热量有益于健康。纺麻婆婆只愿用这种木材取暖,与之相比几内亚麻香木简直不值一提。她从果利斯坦弄到无数为马塔庚王国见所未见的东西;每当她的储备即将告罄,她儿子就必须冒着生命危险翻山越岭,穿过冰河和白雪覆盖的深谷,到果利斯坦去寻找她需要的一切。可怜这孩子惟母亲之命是从,自从十二岁那年首次涉此险途,以后不知走了多少遍。他母亲赚来的钱全都用于满足自己的古怪嗜好。一会儿她想穿用地道的雅纳根布缝制的衬衣——这是世界上最细最软的棉布,老婆子的皮肤极其娇嫩,只能接触这种布料。一旦她穿上这种衬衣,便如裹在羽绒睡袍里一般舒坦,根本不在乎套在外面的衣服有多破烂。一会儿她又要儿子给她端来大鹏蛋,这是仙女们享用的绝品美味。为此需要他豁出性命,到果利斯坦的冰川凹处去捡拾。有时候她又想吃来自中国、价值与黄金相等的燕窝。她还嗜好各种极其昂贵的糖果。逼着福斯坦一趟又一趟到果利斯坦各个城市去为她寻觅。她的床褥用交趾支那一种灌木的叶子铺成;她的被单用北方的棕色兽皮制成,异香袭人,柔软如那不勒斯的手套,她睡在里面便能常葆身上皮肤细嫩,即便脸上粗糙。她只喝金水,这种水因其呈金色而得名,若用嘴唇饮下,这是致命的毒药;若用卡宴[2]出产的名叫桑巴的棕榈树木制成吸管服用,这便是美味的饮料——只有学者和仙女知道桑巴木的性能。金水从蒙古大汗辖地内一个泉眼涌出,全世界独此一处,有弓箭手把守。有时候,纺麻婆婆晚上心血来潮,想用山里的芝麻菜做一盘生菜,于是不管福斯坦有多劳累,也得为她去找芝麻菜。有一天她想吃田鸡腿,她儿子就得下山到卡尔邦松河谷去寻找,那里出产最肥的田鸡。又一次,她为了过三王来朝节,要吃毛蒙和木薯饼。福斯坦在果利斯坦国转悠半个月,才买到一只毛蒙,这是印度斯坦的锦鸡,其肉味之美胜过世人所知的所有禽兽。她喝咖啡非木哈[3]不可。到夏天,她不能容忍茅屋里有一只苍蝇,还要喝冰水。假如说她家里一切都给人赤贫的印象,她却在这间陋室里过着最奢华的生活。拥有所罗门的指环就能满足一切欲望,可是即便示巴女王戴上这个指环的当口,也不如纺麻婆婆幸福。她有个儿子亲她爱她,随时听从调遣,准备为她赴汤蹈火。她儿子睡的是破旧的草垫子,为了能在老母亲的眼神中看到温和的表情,只要她发令,他会用手去抓烧红的铁条。大家都可怜他,他却活得很幸福,因为人心之善莫过于爱自己的母亲。由于他从小就习惯服从母亲,他不知道有比为她奔走、为她劳作更美的境遇。他自己也因带给母亲这一切好东西而得到快乐。

何况好心的天主愿意奖励他的劳作。一俟他伺候老母亲在铺着羚羊皮的床上躺下,吻过她的眼睛,他已疲劳不堪,立即扑进那口垫满麦秸、权充床铺的木箱。他母亲听出他已睡着,便起床来到他跟前,在他毫无觉察时流着泪亲吻他的前额。掉到福斯坦发际的泪水具有使他做美梦的神效,此事无人知晓,包括福斯坦本人在内。于是年轻人觉得自己突然醒来;他穿着君王的豪华服装走出茅屋;一匹长着女人脑袋的母马守在门口,它的四蹄钉着小翅膀,臀部有灰白色云斑,矫健非凡;他跃上马背,通过一条平坦如砥、树木成行的山间大道直奔果利斯坦;他到处遇到热情的招待,果利斯坦的显贵都认识他,对他礼数周到。他在宫中跳舞,人们十分佩服他丰富、渊博的学识;他表现了机智和高雅的趣味,绘声绘色讲述他的旅途见闻,过着极其快乐的日子,诵读果利斯坦诗人的作品,参加狩猎,与人交谈妙语如珠,受到所有贵妇的盛情款待,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年轻人,直到他老母亲的尖嗓子惊破他的美梦,唤他爬出那个小窝:

“快起来,大懒虫,你还想不想到大麻地里去锄草?”

他倏地起身,穿上他的破衣服,忘了自己曾是王子,又变成普通的麻农。

他就这样长到二十二岁。此种奇怪的日子年复一年,结果他把每天晚上,由他母亲以含泪的亲吻发布命令后开始的生活当做真正的生活,把白天的艰苦劳作当做为抵偿自己得到的甜美幸福而不能不做的噩梦。

可是他终于发现自己颠倒事实了。经过如下:

有一天,他下山到马塔庚王国的京城去出售麻纱。他母亲纺麻婆婆那年满八十岁,意外地在一周内纺出两斤用于编织花边的细麻纱,因为她想在圣诞节吃一顿燕窝泥配毛蒙鸡。福斯坦出脱货物后没有立即回家,起念去参观刚由蓬蓬南二十四落成的卢浮宫。人人都说这是马塔庚王国的七大奇迹之一。他来到入口的栅栏跟前,被王家卫队的哨兵拦住,说是衣冠不整者不得进入王宫。可怜的福斯坦看看自己的衣服,承认它们的确算不上整洁。于是他在王室家具库的一块墙脚石上坐下想心事,那座建筑与卢浮宫的一面隔街相望。事有凑巧,唐娜·曼莎公主的套房位于卢浮宫的这一面,她为上舞蹈课正好从那里走过,朝街上望了一眼,看到福斯坦坐在墙脚石上。福斯坦也看见她了,当下坠入情网。他身边有位先生正在读招贴,他立即问他是否认识那位女郎,——透过王宫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其倩影——这位先生恰巧是马塔庚王国贵族院的议员,他告诉他,那女郎并非别人,乃是唐娜·曼莎公主本人。所有的外国王子都派出一批又一批的使节向她求婚,因为她美若天仙,知书识礼,心地善良,举止优雅,各国宫廷无不称道。福斯坦很有礼貌地谢过这位马塔庚贵族院议员兼王国勋位局局长。

“先生,”他对他说,“我没有认识您的荣幸,可是我很想认识公主!”

“我相信您的诚心,”格朗高庚伯爵说,“可是,只要您未获勋位,您最好别去想它……”

“您言之有理。”福斯坦说。

唐娜·曼莎上完舞蹈课回来时,发现福斯坦依旧坐在墙脚石上。由于她心地慈悲,就派人给他送去一百马塔庚苏和七斤面包。福斯坦用目光向她致谢,此刻他俩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月后他俩会喜结良缘,叫所有贵为王储的求婚者徒唤奈何。须知法兰西、意大利、德意志、俄罗斯、巴伐利亚、萨克斯及其他国家的王子为了这门亲事,纷纷向群山之主、英勇神武、外号营造大匠的蓬蓬南二十四国王陛下提出一个比一个优越的条件。

福斯坦与唐娜·曼莎相遇前三个月,御妹凡杜加丹夫人殿下出发到法国去选购王冠上的钻石。眼下国王正为此事焦虑。

福斯坦在回家路上反复回忆唐娜·曼莎,越想越美,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这个强烈、真实的快乐为他证明,他的生活不是梦境;这一切使他忘了因他迟迟不归,老母亲必定窝了一肚子火等待发作。纺麻婆婆见他跨进门槛,便冲他大吼,那声威足以吓退一头犀牛,她那两颗獠牙咄咄逼人,使福斯坦不寒而栗。他低下眼睛,因为他不敢正视他母亲圆睁双目的样子。

她抓住那根怕人的花楸木纺杆,站起身来,说道:

“你给我跪下,领打!……”

“您会打死我吗?”福斯坦双膝下跪,问道,“我可是从来没有不听您的话,我是您的孩子,您叫我朝东我决不向西,我从不跟您说自己吃了多少苦……”

“这我都知道,”她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用不着你提醒。难道你以为我忘了你做过的事情!”

那根纺杆始终高高举起。

“可您不知道的是,母亲,”福斯坦奇怪自己哪来这么大胆子,“我爱上了马塔庚的公主。”

“噢!我亲爱的儿子,”纺麻婆婆把纺杆放到软椅上,扶起福斯坦,说道,“这就是另一回事了,你必须娶她……”

“怎么说?”年轻人大吃一惊。

纺麻婆婆在炉火边坐下,不再去想自己的钱和纺锤。她端详燃烧的劈柴射出的火光。

“福斯坦!”

“什么事,母亲?”

“你带回来多少钱?”

“价值两千利勿尔的马塔庚埃居。”

“钱在哪儿?”

“都在这里……”

“去把国王的建筑师和泥瓦匠们找来……”

福斯坦找到国王的建筑师,后者奇怪一个纺麻为生的老婆子为何派她衣衫褴褛的儿子来唤他。不过他生性好奇,何况当建筑师的巴不得造房子,他随即交代手下人关照一百名泥瓦匠到走猫天沟村上方的纺麻婆婆家去,然后跟着福斯坦亲自前往。

老婆子说自己的茅屋太狭窄,请他在原地改建一座阿尔汉布拉宫那样的阿拉伯风格的宫殿,带阳台、外廊和圆柱,一切都要用大理石,以求坚固耐久,因为她不喜欢现代建筑的华而不实。她说得那么轻松,以致建筑师认为有必要向她指出,她要求的东西价值几个亿……

“那有什么要紧?”她说,“不过我先跟您打个招呼,我只能用钻石支付。我儿子发现了制造钻石的秘密,您就做您的预算,打您的图样吧。只要您干活利索,我这里聊备薄物以资鼓励,也权表我们的谢意。”

说着,她用纺杆撬起壁炉前面的一块石头,从底下拿出一颗相当大的钻石,递给建筑师。

建筑师眼前最紧急的事情是回城,换衣服,到宫中参加一个盛大的招待会。卢浮宫竣工那一天。国王封他做男爵,许他任意出入宫中。国王见他来了,挽住他的胳膊,把他领到一个窗口,与他谈论起建筑来。他对国王说,离京城两法里路的走猫天沟村里有个年轻人会制造钻石。他还讲纺麻婆婆要他设计房屋,并向国王出示他得到的钻石作为证据。陛下立刻派人传唤王室首饰匠。后者一到,他就与他关在一起密谈。旁人以为他将为美丽的唐娜·曼莎公主的婚礼订购宝石,外交使团成员之间为此还交换了一些牢骚话。首饰匠向国王担保,纺麻婆婆的钻石论其透明度和光泽无与伦比,从哪方面看都像是从亚洲的钻石矿里开采出来的。蓬蓬南立刻下令备好山地马车,风风火火就出发了。一反常例,王后和朝臣对他出宫的原因毫无所知,甚是惊奇。国王只带着建筑师随车同行。

“好女人,您儿子在哪儿?”陛下踏进茅屋时问道。

“老爷,您是谁?”

“我是马塔庚国王。”

老婆子躬身施礼,答道:

“我的儿子,陛下,到果利斯坦的大山里去寻找制造钻石的配料了,他过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国王若有所思。

“他当真能制造钻石?”

“当真,陛下,就像您是马塔庚国王和您的子民的父亲一样千真万确。”

这位好国王年纪越大变得越是吝啬,这在君王身上是一大缺点,在所有人身上都不可原谅。纺麻婆婆派福斯坦带着母子俩赚来的两千法郎到果利斯坦去买一颗钻石,她从陛下告辞时向她深施一礼看出,可以利用他的吝啬来控制他。她的远见卓识已使她猜出有关假钻石的国家秘密和蓬蓬南的担心;她的眼睛具有魔力,无怪乎异常清澈。

福斯坦一天没有回来,蓬蓬南二十四就烦躁不安一天。他命人调查他的家庭情况。若不是宫廷礼仪规定了臣民与国君之间的距离,他本想让这纺麻的穷婆子住进卢浮宫。他有心给她在宫中派个职位,可是用什么名义才合适呢?一个正在制造钻石,而且可能造出大如鸵鸟蛋的钻石的人的母亲,不应屈居下位;可是,如果他任命她为王后的侍从女官,全体贵族都会齐声抗议的……他曾秘密建议她担任马塔庚王子和公主的教师,可是关于福斯坦受到的教育,外界颇有微词,这样做势必损害王室的未来。假如他在吝啬和蓬蓬南家族的命运之间迟疑不决,说句公道话,最后他还是以后者为重。

他派出三名狩猎骑兵在卢浮宫与走猫天沟村之间站岗,以便福斯坦一回家他就能得到报告。这些准备工作,以及陛下忙忙碌碌、心事重重的样子,使朝臣和京城的百姓都以为美丽的唐娜·曼莎又有一位新的求婚者了。由此产生许多不经之谈,口口相传,最后传到公主身边。她的首席暖床侍女[4]悄悄告诉她,朝中城里都在议论一位年轻王子即将来临之事。这个王子不是派遣使节代他求婚,而是隐匿身份和姓名亲自前来向她表达爱慕之情。唐娜·曼莎觉得这种方式远比国王们通常的做法更礼貌,更风流蕴藉,更显得一往情深。

福斯坦终于回到老母亲身边,他带来一颗相当大的钻石,价值两千马塔庚利勿尔。纺麻婆婆一直在守候儿子归来,当即把他藏进揉面箱,以便等到她认为合适的时候才让国王知道。她对儿子说:

“我的孩子,国王以为你有制造钻石的本事,他想必会要求你别把技艺传给别的国家……”

她说到这里,国王派来监视茅屋的狩猎骑兵打断了她的话头。原来,老太婆听到山顶上响起福斯坦的脚步时,为把当兵的支开,曾对他说:

“您没看见我儿子从这一边走过来吗……您过去瞧瞧。”她就这样把他打发到村里去了。此刻那名当兵的已经回来,听到茅屋里有人语声,便扯着丘八的大嗓门喊道:

“您骗了我,您在跟您儿子说话,国王命令我们把他带走……”

“您得向我道歉,大兵哥,”老太婆说,“我在跟我的猫说话……”

说着她就去抚摸一只安哥拉猫。那是她当年派儿子根据她指定的毛色、花斑和叫声特征,到果利斯坦某地找来的。这只猫叫起来另有一功,而且它的尾巴可以当扫帚用,如果她一时找不到扫帚。

“宝贝,宝贝,”她接下去说,“国王要你为他制造钻石……”

她表面上跟猫说话,实际上说给儿子听。

“他会把你关起来……不过,假如他把你关起来,至少你得设法挨近公主,因为公主喜欢漂亮的猫,她见到你就会喜欢你。不过你得做几身漂亮衣服,这样才能舒舒坦坦,才配得上做一只好猫,一只标致的纯种安哥拉猫。即便你不会制造钻石,公主也会把你留在身边的。”

福斯坦从小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善解人意,他听到这几句话,便咳嗽一声向母亲表示自己完全明白她的意思。狩猎骑兵听出这既不是老太婆的干咳,也不是安哥拉猫的咳嗽声,立即冲进茅屋,逮住福斯坦,把他带到蓬蓬南二十四陛下跟前。他母亲只来得及关照一句:千万小心,我的孩子。

“你是否是纺麻婆婆的儿子?”国王问。

“是的,陛下……”

“有人跟我说你精通有关宝石的学问。你真会制造钻石?”

福斯坦作一谦虚的回答,未置可否。不过国王心想:看他的神态举止倒像一个钻石制造者,我本来设想他就是这副样子……

于是国王对他说:“你必须为我制造真正的钻石……”

“陛下,”福斯坦答道,“为此必须准备许多东西,可我怀疑您能满足我所有的古怪要求……”

“不碍事的,只要你造出榛子大小的钻石,即便不带榛子壳,我也给你备齐你需要的一切……”

“那就说定了。”福斯坦回答道。

国王陛下是个细心人。他当即叫来格朗高庚伯爵和两名在他寝宫当差的普通贵族,那三位正在蓝色客厅里交谈。他命令他们当他的面剥光福斯坦的破衣烂衫,务必弄得他像鼻涕虫一样精赤条条。三位贵人立即执行命令,那年轻人腼腆如姑娘,连说使不得也无人理他。朝臣们一面动手,一面情不自禁赞叹他的皮肤白皙,体格健美,羞得他满脸绯红。这几位都是积年老臣,何况蓬蓬南本人也忍不住微笑。

福斯坦不习惯裸体对人,臊得无地自容;不过更令他惊奇的是国王命人摸他浑身上下,以便查明他有无夹带钻石。趁几名贵人不失体统的操作之际,国王命令勋位局局长把制造钻石的能人脱下来的破烂送入壁炉烧毁。这番搜索的结果,无非是查出可怜的福斯坦随身带着一把木柄小刀。纺麻婆婆的儿子猜出国王陛下的用意,庆幸自己早把钻石吞下肚子,而且自有把握在需要时再拿出来。

国王确信福斯坦的口袋里没有钻石后,还想用誓言来约束他。他把他领进小礼拜堂,要他对着《福音书》起誓自己身上没有钻石。福斯坦毫不犹豫就起了誓,既然他的钻石是在肚子里。

凑巧王后和公主前往小礼拜堂去做晚祷,她们听到国王的声音,便掀开门上的软帘往里看。见到陛下与一个不穿衣服的英俊小伙待在一起,她们顿生羞耻心,不敢进去。然后她们一言不发退回去,既为这偶然发现感到羞臊,更对这仪式大惑不解。

蓬蓬南兴高采烈,他命人给福斯坦送来王子穿的服装。福斯坦换了打扮,立时变成王国第一美男子。他穿这套衣服极其自然,就像他一辈子净穿绣花礼服似的。他的举止无懈可击。国王问福斯坦,他愿在宫中什么地方制造钻石。于是年轻人说他想参观整座王宫,以便认清它的朝向。陛下手执金火炬为他带路,禁止任何人在二十步距离之内靠近陌生人,违者格杀勿论。这位谨慎、多疑的蓬蓬南一路上为福斯坦指指点点,就像一名业主对朋友说:“这是我今年吩咐做的。”

值勤人员,卢浮宫内的服务人员,卫队的军官以及有职位的贵人见到陛下不拘礼节,对一名穿着如王子的陌生年轻人关怀备至,都相信出了新鲜事。适逢王后寝宫内有牌局,众人便到那里叙述国王为他等得望眼欲穿的王子所做的事情。于是公主看了母亲一眼,不由两颊绯红。母女俩都想,小礼拜堂内的仪式必是马塔庚历代国王择婿的秘密惯例。全体朝臣见到王后和公主先是脸红,后是微笑,以为她们知道年轻的外国君主的来临。于是宫内只有一个话题,公主即将成婚,这门亲事安排得如此巧妙,以致谁也不知道未婚夫的姓氏。

“这里合适,陛下……”走到一间紧挨公主盥洗室的屋子时,福斯坦说道,“我必须在这里……”

蓬蓬南没有异议。他立即传来泥瓦匠,把福斯坦关进他选中的房间,然后吩咐把门堵死。工人安装了一个转柜以便递给纺麻婆婆的儿子他需要的一切。陛下在窗下、门前和走廊里设置哨兵,每小时换一次岗,授权他们向擅自闯入者开枪。作了万无一失的布置之后,国王就坐等钻石到手了。公主获悉她父亲针对那个王子采取的所有非常措施,得知王子就住在她的盥洗室背后的屋子里,当天夜里她无心睡觉,动手在墙上挖一个洞以便重睹这个神秘人物。命运首先让她看见他穿着破衣烂衫,当街坐在墙脚石上。然后见到他一丝不挂地站在她父亲的小礼拜堂中间,最后见他穿上王子的闪闪发光的绣花衣服,美如白昼。她对他万分钟情,因为她猜出自己是对方热恋的意中人。她挖了一个轮廓整齐的洞,借助一盏灯光,看见年轻人正在墙那边挖第二个洞,这使她心中大喜。不过她干得比他快,因为少女的手比男子灵巧。她快乐地对他喊道:

“王子,我的洞挖好了!”

福斯坦走到公主挖成的小洞跟前,认出是她。两人待在那里傻里傻气地相看片刻,他们太高兴能重新晤面,可一时又无话可说。福斯坦想到把手伸进墙洞,像是为了把洞弄大一点,其实他要抓住唐娜·曼莎的手。公主那双手是世上最娇小细嫩的,她毫不推阻,就伸给他一只手。福斯坦通过墙洞把手拉到自己这一边,如人们亲吻公主的手那样温柔地亲它吻它。然后他用炽热的目光盯着她,向她讲述国王为何把他关在这间屋子里。

“公主,”末了他说,“我无意欺骗您和令尊大人,我不会制造钻石,可是我十分爱您,是我的巨大的爱情促使我想出这个法子以便能见到您。”他说话的工夫,美丽的唐娜·曼莎始终没有把手撤回去,此时他又吻起那只手来。

公主以为想出这些巧计比发明制造钻石的方法更有用。她不在乎钻石不钻石的,倒是觉得俊秀的福斯坦那双迸射火光的眼睛抵得上全世界的宝石。这对情侣互许嫁娶,可是这需要国王和王后同意才行。天亮时,福斯坦悄悄告诉公主他把钻石藏在何处,以及陛下对他许过什么愿。唐娜·曼莎跟他说,钻石排出体外需要一段时间,这期间她将尽一切努力。然后他俩重新堵住这个为他们的爱情帮了大忙的洞眼。

蓬蓬南做梦也想着钻石,次日一早他就赶到小窗口探望钻石制造者。福斯坦说,他的狩猎骑兵抓他时过分粗暴,把他的果利斯坦云母粉和茜草根炭都撒在地上了。缺了这些配料,他什么也做不成。陛下立即要他说明果利斯坦云母粉和茜草根炭是什么东西,派自己的听忏悔神甫,凡高涅修道院长率领许多军官到大路上去寻找。然后他靠着小窗口与福斯坦交谈了将近一小时,觉得此人学识极其渊博,以致当天的早朝大大推迟,近臣们久候国王不出。陛下望完弥撒,立即出发打猎,他要把猎获的鹧鸪、松鸡和其他野味都赏给钻石制造者,因为他已经很喜欢他了。纺麻婆婆的儿子得以与国王同桌用餐,因为凡高涅神甫未能找到茜草根炭。不过福斯坦不习惯专为陛下烹制的调味汁和诸般佳肴,只觉得肚子里咕噜咕噜叫。当晚他把此事告诉公主后,两人着实高兴,因为如此这般,钻石必能更快地排出。翌日清晨,陛下关心福斯坦这一夜如何度过,又来到钻石制造者住房的小窗口。纺麻婆婆的儿子对他说:

“陛下,我在墙里头找到一丁点儿云母粉。虽然我没有茜草根炭,我还是为您造了一颗小钻石,小得可怜,因为我的配料不够。为了使您高兴,我乐意花任何代价。”

说着他就把已经擦洗干净的钻石递给国王。蓬蓬南觉得这颗钻石的水色纯正,当下不再为假钻石的事情烦恼了。他放福斯坦出牢房,上早朝时把他当做大人物介绍给全体朝臣,要求他们对他表示敬意如同对他本人一样。福斯坦要求娶公主为妻,蓬蓬南信守诺言,不加阻难就应允了。发生这一切之际,唐娜·曼莎已对母后说,她若不能嫁给福斯坦,还不如死了的好,虽然此人是纺麻婆婆的儿子,而且不会制造钻石。王后大惊,她明白国王可能中了奸计。此事攸关王室的荣誉,她赶紧去见国王,碰上国王正与女婿一起前往小教堂,一帮朝臣已在向驸马爷献媚邀宠了。

“陛下,”她对国王附耳低语,“您有可能成为您自己的怪念头的牺牲品,王室的声誉正在蒙受损害……”她把经过讲了一遍。陛下大怒,但没有发作,因为宫廷的礼节不允许国王当众显示不快。他秘密下令逮捕福斯坦,指定成立一个司法委员会以决定此人的下场,假如判他死刑,应于宣判后两小时内执行。国王心想,公主很快就会把他忘掉的……

福斯坦打猎回宫,在大走廊里被拿下,朝中人人惊讶。公主见他套着锁链走过,立即披头散发冲到国王跟前跪下,说了许多感人肺腑的话,并且要挟将绝食或者以他处死福斯坦的方式自尽。

“可是,我的女儿,”国王说,“我总不能让一个下等妇人做你的婆婆……”

“陛下,”她说,“我敢担保他是金枝玉叶,从他的步态就能推知他的出身。他摇摆身体的样子像本家长房的王子,是我们的祖爷爷剥夺了长房的王位继承权……”

“如此说来,更有理由向他起诉了。”蓬蓬南说。他本是精明的政治家。

“相反,更有理由让我们结婚了。”公主答道。

王后本来心地善良,公主的想法给了她启发,她终于说动国王去查明真相。福斯坦被从牢中带出来。国王、王后、公主由大法官和四朝元老,年高德劭的大使,格朗高庚伯爵陪同,带着他前往纺麻婆婆的茅屋。从来没有如此高贵、如此精明干练的人物光临这间东倒西歪的屋子。老太婆正在屋里一面纺麻,一面不忘训斥她的爱猫。

“啊!你回来了,你这坏小子,”她对儿子说,“请恕我不恭,”她对国王行一礼,接着说,“我儿子是否得罪了陛下……”

“母亲,我被判处死刑,特来跟您永别,因为无人相信我出身王族。请您给我祝福,原谅我的过失。”

他双膝跪下以便亲吻老泼妇干瘪的手。

“我因得到太多的幸福而受惩罚,可是我既有幸吻公主的手,死也值了。”

“我的孩子,”纺麻婆婆接着说,“我这身打扮接待朝中贵人有失体统。”

她请国王及其随从坐下,然后躲到面包箱背后去梳洗打扮。

“陛下,您能否准许我儿子再伺候我一次?”她说。

“请便,请便……好女人!”国王答道。

这场面叫铁石人见了也会心碎,所以公主只管哭泣,也顾不得体面了。

“去给我找点大麻皮来,也好让我做一顶假发……”纺麻婆婆对福斯坦说。

福斯坦把纺杆上剩下的麻皮放在老母亲头上,同时给她一吻。霎时间这堆乱麻变成少女的满头金发,世上长着最美的秀发的女子见了也会艳羡不已。

“去把我的纺杆找来,把我的安哥拉猫逮住……”

福斯坦把纺杆递给她,公主帮他逮住安哥拉猫。纺麻婆婆抓住纺杆,用它点一下安哥拉猫,那畜生顿时变成一只插着翅膀的纯种山猫。接着纺麻婆婆的破衣烂衫变成一件翠色葱茏的长袍,她向朝中贵人显示自己的真正面目:原来她便是所有仙女中最迷人的那一位。她开言道:

“我是勤劳仙女!因为我在仙女会议通过的一项法律中犯了一个拼写错误,被罚一百年既老又丑,直到我百般虐待的一个孩子依旧爱我疼我的那个时刻,我才能恢复本来面目。这个由我抚养成人的孩子是蓬蓬南十九世的曾孙,你们抛弃了他,他家里的人逃到山里躲藏起来……你们可以把公主许配给他,他不会制造钻石,但是能给你们带来繁荣昌盛……”

格朗高庚伯爵听到这里,仔细打量福斯坦,发现他确实有点像蓬蓬南家族长房的孙子。

勤劳仙女的话不容置疑。福斯坦认出她是个温柔、善良的母亲,跪在她脚下不停亲吻她一双美丽的手。

纺麻婆婆从面包箱上拿起一盏金灯,握在左手,用自己的双目点燃两根灯芯。然后她仪态万方骑上那只山猫,挥动短棍,从屋顶上疾驰而去。屋顶自动分开为她让路。

马塔庚国王当场就把公主许配给福斯坦,并且宣布他为王位继承人。蓬蓬南二十四又活了十几年。这期间他女婿利用自己的知识和他无数次前往果利斯坦的经验,在隔开两国的群山中间,紧贴悬崖峭壁修造了平坦的道路,通过交换马塔庚和果利斯坦的物产为本国开辟了新的财源,国库因此大为充盈。他的贤妻曼莎公主始终爱他与初婚时一样,他俩生的第一个孩子受洗时,朝中大臣得到的勋章皆用真的钻石镶嵌,因为钻石已变成普通货物了。勤劳仙女不时前来探望这两口子,他们接待她极为恭敬,因为他们欠她的情分实在太多。

凡杜加丹夫人与戈格林男爵秘密结婚。男爵被晋封为亲王殿下。

本故事教导子女要永远服从母亲,不管母亲要求他们做什么事情,也教导国王们除非严加防范,别让姊妹出门旅行。

[1] 佩罗(1628—1703),法国著名童话故事作家。

[2] 卡宴:法属圭亚那的一座城市。

[3] 木哈:产于阿拉伯的上等咖啡。

[4] 用长柄暖床炉温暖被窝的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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