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却一段情
霍顿斯湾 [1] 早先是座伐木业城市。住在城里的人没一个听不见湖边锯木厂里拉大锯的声音。后来有一年再也没有原木可加工成木材了。运木材的双桅帆船一艘艘开进湖湾,把堆放在场地上那些厂里锯好的木材装上船。一堆堆木材全给运走了。那大厂房里凡是能搬动的机械都被搬出来,由原先在厂里干活的工人吊上其中一艘双桅帆船。帆船出了湖湾,驶向开阔的湖面,装载着那两把大锯、往旋转中的圆锯推送原木的滑车架,还把全部滚轴、轮子、皮带和铁器都堆在这满满一船木材上。露天货舱上盖着帆布,系得紧紧的,船帆鼓满了风,驶进开阔的湖面,船上装载着一切曾把工厂弄得像座工厂、把霍顿斯湾弄得像座城市的东西。
一座座平房工棚、食堂、公司栈房、工厂办公室和大厂房本身都空无一人,留在湖湾边潮湿的草地上大片大片的锯木屑中。
十年后,尼克和玛乔丽顺着湾边划着船来,这里除了那断裂的白色石灰岩厂基露出在沼泽地的二茬草木之外,工厂已荡然无存。他们正沿着航道边用拖曳线钓鱼 [2] ,那边的水底从浅沙滩陡地下降到十二英尺深的水域。他们正一路划到准备投放夜钓丝 [3] 钓虹鳟的地岬。
“那就是我们那老厂的废墟,尼克,”玛乔丽说。
尼克一边划着船,一边看着绿树丛里的白石。
“就在这儿,”他说。
“你还记得当初这是个工厂的情景吗?”玛乔丽问。
“我就快记不得了,”尼克说。
“看上去更像座城堡,”玛乔丽说。
尼克一言不发。他们沿着湾边继续划着,划得看不见工厂了。尼克这才抄近路穿过湖湾。
“鱼儿没咬钩,”他说。
“是啊,”玛乔丽说。他们钓鱼时,她始终盯着那钓鱼竿,即使嘴里说话时也这样。她就爱钓鱼。她爱跟尼克一起钓鱼。
有条大鳟鱼紧靠船边跃出水面。尼克使劲划着单桨,好让小船转身,那远在船尾后飞速移动的鱼饵就会掠过鳟鱼觅食的地方。鳟鱼背露出水面的时候,那些可作饵的小鱼跳得正欢。它们跳得水面浪花四溅,像一梭枪弹射进水里似的。另一条鳟鱼破水而出,在小船另一边觅食。
“它们在吃呢,”玛乔丽说。
“可就是不肯咬钩,”尼克说。
他把船转了一圈,让拖着的钓丝掠过这两条觅食的鳟鱼,然后把船径直朝那地岬划去。等到船靠岸,玛乔丽才收线。
他们把船拖上湖滩,尼克拎起一桶活鲈鱼。鲈鱼在水桶里游着。尼克双手抓了三条,去掉了头,剥掉了皮,玛乔丽双手还在桶里摸鱼,终于抓住一条,去了头和皮。尼克瞧着她手里的鱼。
“你不用把腹鳍去掉,”他说。“去掉鳍做鱼饵固然也行,不过最好把它留着。”
他把鱼钩穿进每条去掉皮的鲈鱼的尾巴。每根钓竿的接钩线上都挂着两个钩子。于是玛乔丽把船划到航道的岸对面,用牙齿咬住钓丝,两眼朝尼克望去,只见他正站在岸边,握着钓竿,让钓丝从卷轴里溜出来。
“差不多够了吧,”他喊道。
“要我放下钓丝吗?”玛乔丽手里拿着钓丝,回他一声道。
“当然。放下吧。”玛乔丽把钓丝放到船舷外,眼望着鱼饵沉入水中。
她把船划过来,用同样的方法放下第二根钓丝。每一回尼克都把一大块冲来的木头放在钓竿柄上压压严实,再用一小块木片把钓竿撑起,成为斜形。他收起松弛的钓丝,把钓丝绷紧,让鱼饵落在航道水底的沙土上,然后把卷轴卡住。要是鳟鱼在水底觅食,咬了鱼饵,就会拖动它,猛一下子从卷轴里拉出钓丝,卡住了的卷轴就会发出鸣响。
玛乔丽把船朝地岬那边划过去一小段路,免得触动那钓丝。她使劲划着双桨,船登上了沙滩。船尾带上一片小浪花。玛乔丽跨出船来,尼克把船朝岸上拖进了一程。
“怎么啦,尼克?”玛乔丽问。
“我不知道,”尼克说,收集起木头准备生堆火。
他们用冲上岸来的木头生了火。玛乔丽上船取了条毯子来。夜晚的微风把烟吹向地岬,所以玛乔丽把毯子铺在火堆和湖之间。
玛乔丽背对着火,坐在毯子上,等着尼克。他过来了,在她身边毯子上坐下。他们背后是地岬上密密麻麻的二茬树木,前面是霍顿斯河的河口。天色还没全黑。火光一直照到水面上。他们都看得见那两根钢钓竿斜支在黑黝黝的水面上。火光在卷轴上闪闪发亮。
玛乔丽打开饭篮子。
“我不想吃,”尼克说。
“快来吃吧,尼克。”
“好吧。”
他们默默吃着,眼睁睁地看着两根钓竿和水面上的火光。
“今晚会有月亮,”尼克说。他眺望着湖湾对面的山丘,山丘在天色的衬托下渐渐轮廓鲜明了。他知道月亮在山丘的后边升起来了。
“我知道了,”玛乔丽兴高采烈地说。
“你什么都知道,”尼克说。
“哎呀,尼克,请别说啦!求求你,求求你别这样!”
“我没法不说,”尼克说。“你的确这样。你什么都知道。毛病就出在这儿。你知道自己的确这样。”
玛乔丽一言不发。
“我什么都教过你了。你知道自己的确这样。不管怎么说,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哎呀,住口,”玛乔丽说。“月亮出来了。”
他们坐在毯子上,谁也不挨谁,眼望着月亮在升起。
“你不用胡说一气,”玛乔丽说。“究竟怎么回事啊?”
“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
“不,我不知道。”
“得了,说出来吧。”
尼克看着月亮从山丘后面升起。
“再也没劲儿了。”
他不敢对玛乔丽看。过了会儿才对她看。她背朝着他,坐在那儿。他看着她的背影。“再也没劲儿了。一点劲儿也没了。”
她一言不发。他径自说下去。“我感到心里万念俱灰。我不知道,玛吉 [4]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继续看着她的背影。
“难道爱情也没劲儿?”玛乔丽说。
“对,”尼克说。玛乔丽站起身。尼克坐着,双手蒙头。
“我要去乘船了,”玛乔丽对他叫道。“你可以绕着地岬走回去。”
“行,”尼克说。“我来给你把船推下水去。”
“你不用忙了,”她说。她坐在浮在水上的船中,月光照耀在船上。尼克拐回来,在火边躺下,拿毯子蒙住了脸。他听得见玛乔丽在水上划着船。
他躺了老半天。他听到比尔在林子里四下走动,走到空地上,这时他还躺着。他感到比尔走到了火边。比尔也没碰他。
“她当真走了吗?”比尔说。
“对,”尼克躺着说,脸贴在毯子上。
“吵了一场?”
“没,没吵过架。”
“你觉得怎么样?”
“唉,走开吧,比尔!走开一会儿吧。”
比尔从饭篮子里挑了一份三明治,就走过去看钓竿了。
陈良廷 译
* * *
[1] 霍顿斯湾位于密歇根州下半岛的西北端。
[2] 指在缓行的船尾后拖着钓丝钓鱼。
[3] 夜钓丝是连同安上钓饵的鱼钩留在水中过夜的钓丝。
[4] 玛吉是玛乔丽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