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决不会这样
进攻部队穿过了田野,曾遭到从低洼的大路和那一带农舍发出的机枪火力的阻击,进了镇子可没有再遇到抵抗,一直攻到了河边。尼古拉斯·亚当斯骑了辆自行车顺着大路一路过来,碰到路面实在坎坷难行的地方,只好下车推着走,他根据地上遗尸的位置,揣摩出战斗的经过情景 [1] 。
尸体有单个的,也有成堆的,茂密的野草里有,沿路也有,口袋都给兜底翻了出来,身上叮满了苍蝇,无论单个的还是成堆的,尸体的四周总是纸片狼藉。
路旁的野草和庄稼地里还丢着许多物资,有的地方连大路上都狼藉满地: 有一台行军灶,那准是仗打得顺利的时候从后方运上来的;还有许多有小牛皮盖的挎包、手榴弹、钢盔、步枪,有时还看到有支步枪枪托朝天,刺刀插在泥土里,看来他们最后还在这里掘过好些壕沟;除了手榴弹、钢盔、步枪,还有挖壕沟用的家伙、弹药箱、信号枪、散落一地的信号弹、药品箱、防毒面具、装防毒面具用的空筒,一挺三脚架架得低低的机枪,机枪下一大堆空弹壳,子弹箱里还撅出些夹得满满的子弹带,装冷却水的空桶侧卧在地,枪闩不见了,机枪组的成员们东歪西倒地躺着,而前后左右的野草里,照例又是纸片狼藉。
乱纸堆里有弥撒祷文册;有印着合影照的明信片,上面正是这个机枪组的成员们,都红光满面,高高兴兴地站好了队,就像供大学年刊用的一张足球队合影那样,如今他们都歪歪扭扭地倒在野草里,浑身肿胀;还有印着宣传画的明信片,画的是一个穿奥地利军装的士兵正把一个女人按倒在床上,人物画得有印象派的味道,描绘得满动人,只是和强奸的实际情况完全不符,那时妇女的裙子会被掀起来蒙住她的头,使她喊不出声来,有时候还有个同伙骑在她的头上。这种教唆性的画片为数不少,显然都是在发动进攻前不久发下的。如今就跟那些印有淫秽照片的明信片一起散得到处都是;还有乡下照相馆里拍的乡下姑娘的小相片,偶尔还有些儿童照,还有就是家信,家信之外还是家信。总之,有尸体的地方就一定有大量乱纸,这次进攻留下的遗迹也不例外。
这些阵亡者才死未久,所以除了腰包以外,还无人过问。尼克一路注意到,我方的阵亡将士(至少在他心目中认为是我方的阵亡将士)倒是少得出乎意料。他们的外套也给解开了,口袋也给兜底翻过来了,根据他们的位置,还可以看出这次进攻采用什么方式和什么战术。炎热的天气弄得他们浑身肿胀,不管是什么国籍,全都一个样。
镇上的奥军最后显然就是沿着这条低洼的大路设防死守的,退下来的可说绝无仅有。街上总共只见三具尸体,看来都是在逃跑的时候给打死的。镇上的房屋都给炮火打坏了,街上尽是一堆堆灰泥砂浆的碎块,还有断梁、碎瓦以及许多弹坑,有的弹坑给芥子气熏得边上都发了黄。地上弹片累累,瓦砾堆里到处可见开花弹的弹丸。镇上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尼克·亚当斯自从离开福尔纳契以来,还没看到过一个人,不过沿着公路一路驶来,穿过树木茂盛的地带,他曾看到大路左侧密密匝匝的桑叶后面隐藏着大炮,由于太阳把炮筒晒得发烫,桑叶顶上腾起一股股热浪,才使他注意到的。如今看见镇上竟空无一人,他感到意外,于是就穿镇而过,来到紧靠河边、低于堤岸的那一段大路上。镇口有一片光秃秃的空地,大路就从这里顺坡而下,他能看到平静的河面、对岸的弧形矮堤,还有奥军挖战壕时垒起的泥土,给日头晒得发白了。多时未见,这一带已是那么郁郁葱葱,绿得刺眼,尽管如今已成了个历史性的地点,而这一段下游的河流可没有什么变化。
部队部署在河的左岸。堤岸顶上有一排坑,坑里有些士兵。尼克看到有的地方架着机枪,信号火箭放在架子上。堤坡上的坑里的士兵都在睡大觉。谁也没来向他查问口令。他只管往前走,刚随着土堤拐了个弯,冷不防闪出一个胡子拉碴、眼皮红肿、满眼都是血丝的年轻少尉,拿手枪对住了他。
“你是什么人?”
尼克告诉了他。
“有什么证明?”
尼克出示了通行证,证件上有他的照片和姓名身份,还盖上了第三军的大印。少尉一把抓在手里。
“放在我这儿吧。”
“这可不行,”尼克说。“把证件还给我,收起手枪。着。放进枪套。”
“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呢?”
“证件上写明了。”
“万一证件是假的呢?这证件得交给我。”
“别胡闹啦,”尼克乐呵呵地说。“快带我去见你们连长吧。”
“我得送你到营部去。”
“行啊,”尼克说。“听着,你认识帕拉维契尼上尉吗?就是那个留小胡子的高个子,以前当过建筑师,会说英国话的。”
“你认识他?”
“有点认识。”
“他指挥几连?”
“二连。”
“现在他指挥一个营了。”
“这可好,”尼克说。听说帕拉 [2] 安然无恙,他心里觉得一宽。“我们到营部去吧。”
刚才尼克出镇口的时候,右边一所破房子的上空爆炸过三颗开花弹,此后就一直没有打过炮。可是这军官的脸色却老像在挨排炮一样。不但脸色那样紧张,连声音听起来都不大自然。他的手枪使尼克很不自在。
“快把枪收起来,”他说。“敌人跟你还隔着这么大一条河呢。”
“我要真当你奸细的话,会这就一枪毙了你,”少尉说。
“得啦,”尼克说。“我们到营部去吧。”这个军官弄得他非常不自在。
营部设在一个掩蔽部里,代营长帕拉维契尼上尉坐在桌子后边,比从前更消瘦了,那英国气派也更足了。尼克一个敬礼,他马上从桌子后边站了起来。
“好哇,”他说。“乍一看,简直认不出你了。你穿了这身军装在干什么?”
“是人家叫我穿的。”
“见到你太高兴了,尼科洛 [3] 。”
“是啊。你气色不错。仗打得怎么样啊?”
“我们这场进攻战打得漂亮极了。真的。漂亮极了。我给你讲讲。你来看。”
他就在地图上比划着,讲了进攻的过程。
“我是从福尔纳契来的,”尼克说。“一路上也看得出是怎么样的一回事。的确打得很不错。”
“了不起。实在了不起。你现在关系挂在团部?”
“不。我的任务就是到处走走,让大家看看我这一身军装。”
“有这样的怪事。”
“要是看到有这么一个身穿美军制服的人,大家就会相信美国军队快要大批开到了。”
“可怎么让他们知道这是美国军队的制服呢?”
“你来告诉他们嘛。”
“啊,是啊,我明白了。那我就派一名班长给你带路,陪你到火线上去转一转。”
“像个臭政客似的,”尼克说。
“你要是穿了便服,那就要引人注目多了。在这儿穿了便服才真叫万众瞩目呢。”
“还要戴一顶卷边洪堡呢帽,”尼克说。
“或者戴一顶毛茸茸的费陀拉 [4] 也行。”
“照规矩呢,我口袋里应该装满了香烟啦、明信片啦这一类的东西,”尼克说。“还应该背上一满袋巧克力。逢人分发,捎带着慰问几句,还要拍拍背脊。可现在一没有香烟、明信片,二没有巧克力。所以他们叫我随便走上一圈就行。”
“我相信你这样露露面对部队总是个很大的鼓励。”
“但愿你别这么想,”尼克说。“现在这样,我心里已经够难受了。按我的一贯宗旨,倒巴不得给你带一瓶白兰地来。”
“按你的一贯宗旨,”帕拉说着,这才第一次笑了笑,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这话真说得妙极了。你要不要喝点酒渣白兰地?”
“不喝了,谢谢,”尼克说。
“酒里没有一点儿乙醚的。”
“我至今还觉得嘴里有这味儿呢。”尼克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你知道,要不是那次一起坐卡车回来,在路上听你胡说一气,我还根本不知道你喝醉了呢。”
“我每次进攻前都要灌个醉,”尼克说。
“我就受不了,”帕拉说。“我第一次打仗尝过这个滋味,那是我生平打的第一仗,结果只弄得我难过死了,到后来渴得要命。”
“你用不到靠酒来帮忙。”
“可你打起仗来比我勇敢多了。”
“哪里,”尼克说。“我有自知之明,晓得还是喝醉为好。我可并不觉得难为情。”
“我从没看见你喝醉过。”
“没见过?”尼克说。“从没见过?你难道不记得了,那天晚上我们从梅斯特雷乘卡车到波托格朗台,路上我想要睡觉,把自行车当作了毯子,打算拉过来齐胸盖好?”
“那可不是在火线上。”
“我这个人是好是孬,我们也别谈了,”尼克说。“这个问题我自己心里太清楚了,我都不愿意再去想了。”
“那你还是先在这儿待会儿吧,”帕拉维契尼说。“要打盹只管请便。人家打炮时没把这个坑怎么样。现在出去天还太热。”
“我看反正也不忙。”
“你的身体究竟怎么样?”
“满好。完全正常。”
“不。要实事求是说。”
“是完全正常。不过没有个灯睡不着觉。就是还有这么点小毛病。”
“我早说过你应该动个开颅手术。我不是医生,可我明白。”
“不过,医生认为还是让它自己吸收的好,我就这么着了。怎么啦?难道你看我的神经不正常?”
“你看起来身体一级棒。”
“只要一旦医生给你下了个精神失常的诊断,那就够你受的了,”尼克说。“从此就再也没有人信任你了。”
“我说还是打个盹好,尼科洛,”帕拉维契尼说。“这个地方跟我们以前见惯的营部可不一样了。我们就等着撤退呢。这会儿天气还热,你不要出去——别犯傻了。在那只铺上躺下吧。”
“那我就躺一会儿吧,”尼克说。
尼克躺在铺位上。他感到这么不对劲,很是伤心,可都叫帕拉维契尼上尉一眼看出来了,便越发感到伤心了。这个掩蔽部不及从前的那一个大,当初那一个排,都是1899年出生的士兵,刚上前线,碰上进攻前的炮轰,在掩蔽部里吓得发起歇斯底里来,帕拉便命令他带他们每两人一批,出洞去走走,好叫他们明白不会有什么危险,他呢,拿钢盔的皮带紧紧扣在自己的嘴下,不让嘴唇动一动。心里明知道他们一挨到炮轰就止不住要发作。明知道这种办法根本是胡闹——那人要是哭闹个没完,那就揍他个鼻子开花,看他还有心思哭闹。我倒想枪毙一个,可现在来不及了。怕他们会愈闹愈凶。还是揍他个鼻子开花吧。进攻的时间提前到五点二十分。我们只剩下四分钟了。把另一个窝囊废揍个鼻子开花,加上屁股上一脚,把他踢出去。你看这一来他们会出发了吗?要是再不肯出发,就枪毙两个,把余下的人好歹都一起轰出去。班长,你要在后面押队哪。你自己走在头里,后面没有一个人跟上来,那有屁用。你自己出发了,要把他们也带出去啊。真是胡闹一气。好吧。这就对了。于是他看了看表,才以平静的口气,那种极有分量的平静口气,说了声:“真是萨伏依人。”他没有酒喝也只好去了,来不及弄酒喝了,等地洞倒塌,洞子的一头整个儿坍了,他找不到自己的酒,这一点使大家都动起来了;他没喝酒就上了那山坡,就只这一回他没有喝醉就去了。大家回来后,看来那登山索道站就着了火,过了四天,有些伤员从山下给撤下来了,也有一些没有,可我们还是攻上去又退回来,退到了山下——总是退到了山下。嗬,盖蓓·台里斯来了,说来也怪,怎么满身都是羽毛啊;一年前你还叫我好宝贝呢嗒哒哒你还说认识我多美呢嗒哒哒有羽毛也好,没羽毛也好,那是我了不起的盖蓓,而我叫哈利·皮尔塞,我们俩上山一逢陡坡,总要从右手里跳下出租汽车,而他每天晚上总会梦见这座山,梦见山上的圣心堂 [5] ,像个吹制成的白色肥皂泡。他的女朋友有时跟他在一起,有时却跟别人作伴,他不明白是什么道理,反正逢到她不在的夜晚,河水一定涨得异样的辽阔,水面异样的平静,而福萨尔塔 [6] 城外有一所黄漆矮屋,四周柳树环绕,还有一间矮矮的马棚和一条运河,这个地方他到过千儿八百次了,可从没见过有那么一所屋子,但是现在每天一到夜里,这所矮屋就会像那座山一样清清楚楚出现在眼前,只是见了这屋子他就害怕。那所屋子好像比什么都重要,他每天晚上都会见到。他倒也巴不得每天能看一看,只是见了就害怕,特别是有时见到屋前柳下运河岸边还静静的停着一条船,那就怕得更厉害了,不过那运河的河岸跟这里的河岸不一样。运河的河岸更加低平,倒跟波托格朗台那一带差不多,记得当初他们就是在波托格朗台看到那一批人,高高的举着步枪,在被洪水淹没的地区艰难地蹬水而来,最后却连人带枪纷纷倒在水里。那个命令是谁下的?要不是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粥,他本来是可以想得起来的。正因为如此,他才凡事总要看个周详,弄个清楚,心里有了准谱,明白自己的处境,可是偏偏这脑子会无缘无故就糊涂起来,就像现在这样,他正躺在营部的一张铺上,帕拉指挥着一个营,他呢,却穿着一套倒霉的美军制服。他仰起身来四下望望;只见大家都瞅着他。帕拉出去了。他就又躺下来。
巴黎那一段经历论时间还要早些,对这一段事他倒并不害怕,除了她跟着别人走了的那段时期,还有就是担心他们还会碰上早先照过面的车夫。他所害怕的无非就是这些。对前线的事倒是一点也不怕。他眼下不再梦见前线了,使他心惊胆战而怎么也摆脱不开的倒是那所长长的黄漆矮屋,以及那变得辽阔的河面。他今天又回到了这河边,也去过了那个镇上,却看到并没有那么一所屋子。看到这里的河也并非如梦中那样。那么他每天晚上去的是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危险呢?为什么他醒过来时遍体冷汗,为了一所屋子、一间长长的马棚和一条运河,竟会比受到炮轰还吓得厉害呢?
他坐起身来,小心地把双腿从铺上放下;这双腿伸直的时间一长,就要发僵;看到副官、信号兵和门口的两名传令兵都盯着他,他也回盯了他们一眼,然后把他那顶蒙着布罩的钢盔戴上。
“很抱歉,没有巧克力、明信片和香烟,”他说。“不过我还是穿着这身军装来了。”
“营长马上就回来,”那副官说。在他们部队里,副官不是委任军官。
“这身军装不完全符合规格,”尼克对他们说。“不过也可以让大家心里有个数。几百万美国大军不久就到。”
“你是说美国人会派到我们这儿来?”副官问。
“可不。美国人个儿都有我两个那么大,身体健壮,心地纯洁,晚上睡得着觉,从来没有受过伤、挨过炸,也从来没有碰上过地洞倒塌,从来不知道害怕,也不爱喝酒,对家乡的姑娘不会变心,多数从来没有长过虱子,都是些出色的小伙子。你们就会看到的。”
“你是意大利人?”副官问。
“不,美国人。瞧这身军装。是斯帕尼奥利尼服装公司裁制的,不过还不完全合乎规格。”
“北美,还是南美人 [7] ?”
“北美,”尼克说。他觉得那股气又上来了。他得沉住点气。
“可你会说意大利话。”
“那又有什么?难道我说意大利话你有意见?难道我没有说意大利话的权利吗?”
“你得了意大利勋章呢。”
“不过拿到了些勋表和证书罢了。勋章是后来补发的。不知是托人保管、人家走了呢,还是连同行李一起丢失了。你在米兰可以买到另外那两种。重要的是那证书。你们不该为了这个觉得不高兴。在前线待久了,你们也会得到几个勋章的。”
“我是厄立特里亚 [8] 战役的老兵,”副官口气生硬地说。“我在的黎波里 [9] 打过仗。”
“这真是幸会了,”尼克伸出手去。“那些日子一定挺难熬吧。我刚才就注意到你的勋表了。你也许还去过卡索 [10] 吧?”
“我是最近才应征入伍参加这次战争的。本来论年纪我已经超龄了。”
“我原先倒是适龄的,”尼克说。“可现在也退役了。”
“那你今天还来干吗?”
“我是来展览这一身美军制服的,”尼克说。“挺有意思的,可不是?领口是稍微紧了点,不过不消多久你们就可以看到有不计其数的穿这种军装的要来,像蝗虫那样一大片。你们要知道,蚱蜢,我们美国人平日所说的蚱蜢,其实也就是蝗虫一类。真正的蚱蜢身个小,皮色绿,劲头也没有那么大。不过你们千万不要把蝗虫和蝉或知了 [11] 弄混了。蝉会连续不断地发出一种独特的叫声,可惜那种声音我现在一时记不起来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刚刚要想起来,一下子又逃得无影无踪了。对不起,请让我歇一口气。”
“去把营长找来,”副官对一名传令兵说。“你受过伤了,我看得出来,”他回头对尼克说。
“受过好几处伤呢,”尼克说。“要是你们对伤疤有兴趣,我倒有几个非常有趣的伤疤可以给你们看看,不过我情愿谈谈蚱蜢。就是我们所说的蚱蜢;其实也就是蝗虫一类。这种昆虫在我的生命史上曾经起过不小的作用。你们也许会感兴趣,你们不妨一边听我说,一边看我的军装。”
副官对另一名传令兵做了个手势,那传令兵也出去了。
“把眼睛盯着这套军装。要知道,这是斯帕尼奥利尼服装公司裁制的。你们也请来看一看吧,”这句话尼克是冲着那几个信号兵说的。“我确实没有军衔。我们是归美国领事管的。只管请看,不要有什么不好意思。睁大了眼睛看也不要紧。我来给你们讲讲美国的蝗虫吧。我们一向偏爱一种叫做‘中褐色’的。它们浸在水里不容易泡烂,鱼也最喜欢吃。还有一种个儿大些的,飞起来会发出一种有点像响尾蛇甩响尾巴时的声音,单调得很,翅膀的色彩很鲜艳,有一色鲜红的,有黄底黑条的,但是它们的翅膀着水就糊,做鱼饵太糟糕,而‘中褐色’的肉头肥,汁水足,又结实,假如我可以冒昧推荐一下各位也许永远也不会碰到的玩意儿的话,这倒是非常值得向各位推荐的。不过我该着重说一下,就是这种虫子你要是凭空手去捉,或者拿个网拍去扑,那是捉上一辈子也不够你做一天鱼饵的。那种捉法简直是胡闹,是白白的浪费时间。我再说一遍,各位,那种捉法是绝对行不通的。正确的办法,是使用捕鱼用的围网,或者拿普通的蚊帐纱做一张网。假如我可以发表点意见的话,而且说不定有一天我真会提个建议呢,我认为军校里上轻武器课时,应该把这个办法也都教给每个青年军官。两个军官把这样长短的一张网子对角拉好,或者也可以一人拿一头,躬着身子,一手捏住网的下端,一手捏住网的上端,就这样逆着风快跑。蚱蜢顺风飞来,一头扎在这一截网上,就都给网络兜住了。这样根本不用什么花招就可以捕到好大一堆,所以依我说,每个军官都该随身带上一大块蚊帐纱,需要时就可以做上这么一张捕蚱蜢的围网。希望各位都听清楚了我的意思。有什么问题吗?如果对这一课还有什么不明了的地方,请提出来。大胆地讲出来吧。没有问题吗?那么我想附带讲个意见来作结束。我要借用那位伟大的军人兼绅士亨利·威尔逊爵士 [12] 的一句话: 各位,你们不做统治者,那就得被统治。让我再说一遍。各位,有一句话我想请你们记住。希望你们走出本讲堂的时候都能牢牢的记在心上。各位,你们不做统治者——那就得被统治。我的话完了,各位。再见。”
他脱下那蒙着布罩的钢盔,随即重新戴上,一弯腰从掩蔽部的矮门里走了出去。帕拉由那两名传令兵陪伴着,正从低洼的大路上远远地走来。阳光下热极了,尼克把钢盔脱下了。
“这里真该有个把这劳什子用水冲冲的冷却设备,”他说。“我把这个到河里去浸浸吧。”他举步往堤岸上走去。
“尼科洛,”帕拉维契尼喊道。“尼科洛。你到哪儿去呀?”
“其实我也不必去。”尼克捧着钢盔,从坡上走下来。“干也罢,湿也罢,反正戴着总是个该死的累赘。你每时每刻都戴着钢盔吗?”
“从来不脱,”帕拉说。“戴得都快成秃顶啦。快进去吧。”
一到里边,帕拉就让他坐下。
“你也知道,这玩意儿根本没屁用,”尼克说。“我记得我们刚拿到手的时候,戴在头上倒叫人安心,可后来里头脑浆四溢的情况也见得多了。”
“尼科洛,”帕拉说。“我看你应该回去。依我看,你要是没有什么慰劳品的话,那就不要到前线来的好。在这里你也干不了什么事。就算你有些东西值得发发吧,你要是到前边去一走,弟兄们势必要拥到一块儿,那不招来炮弹才怪呢。这可不行。”
“我也知道这是胡闹,”尼克说。“这本来也不是我的主意。我听说旅部在这儿,就想趁此来看看你,看看我的一些老相识。不然的话,我就到增宗或者圣唐娜去了。我真想再到圣唐娜去看看那座桥呢。”
“我不能让你毫无目的地在这里转悠,”帕拉维契尼上尉说。
“好吧,”尼克说。他觉得那股气又上来了。
“你理解吧?”
“当然,”尼克说。他极力想把气按下去。
“这一类的活动应当在晚间进行。”
“是啊,”尼克说。他觉得无法按捺下去了。
“你知道,我现在在指挥这个营,”帕拉说。
“这有什么不该的呢?”尼克说。这一下可全爆发了。“你不是能读书、会写字吗?”
“对,”帕拉的口气挺温和。
“可惜你手下的这个营人马少得也真可怜。等将来一旦兵员补足了,他们会叫你回去当你的连长的。他们为什么不把那些尸体埋一埋呢?我刚才算是领教过了。我实在不想再看了。他们要不忙埋那是他们的事,跟我没什么相干,不过早些埋掉对你们可有好处。再这样下去你们都会害病的。”
“你把自行车停在哪儿啦?”
“在末了一幢房子里。”
“你看停在那儿妥当吗?”
“别担心,”尼克说。“我一会儿就去。”
“还是躺一会儿吧,尼科洛。”
“好吧。”
他合上了眼,出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那个蓄着胡子的男人,正从步枪的瞄准器上望着他,沉住了气才扣动枪机,只见一道白光,恍惚一下闷棍打在身上,他双膝跪下,一股又热又甜的东西堵住在喉咙口,呛得他吐在石头上,这时部队在他身旁涌过——不,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所黄墙长屋,旁边有一间矮马棚,屋前的河阔得异样,也平静得异样。“天哪,”他说,“我还是走吧。”
他站起来。
“我要走了,帕拉,”他说。“我要趁天还不晚骑车回去。要是有什么慰劳品到了,我今儿晚上就给你们送来。要是没有,等哪天有了什么,我天黑以后送来。”
“这会儿还太热,骑车不行吧,”帕拉维契尼上尉说。
“你不用担心,”尼克说。“我这一阵子已经好多了。刚才发作过,不过并不厉害。现在就是发作起来也比以前轻多了。我自己有数,只要说话一唠叨,那就要发作了。”
“我派个传令兵送你。”
“我宁愿你不用这样。我认识路。”
“那么你就回来,好吧?”
“一定。”
“我还是派——”
“别派了,”尼克说。“算是表示对我的信任吧。”
“好吧,那就再见了。”
“再见,”尼克说。他就回身顺着低洼的大路向他放自行车的地方走去。到了下午,只要一过运河,大路上就是一派浓荫。再过去,两边的树木一点也没有受到炮火的破坏。正是在那一段路上,他们有一次行军路过,正好遇上第三萨伏依骑兵团,举着长矛,踏雪奔驰而过。在凛冽的空气里战马喷出的鼻息宛如一缕缕白烟。不,不是在那儿遇到的吧。那么是在哪儿呢?
“还是赶快去找我那辆鬼车子吧,”尼克对自己说。“可别迷了路,到不了福尔纳契啊。”
* * *
[1] 这故事的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1918年),地点在意奥前线。
[2] 意大利姓氏有的较长,熟人之间习惯用简称。
[3] 尼科洛为尼克的意大利文对应词。
[4] 费陀拉,一种软呢浅顶帽,首次出现在法国戏剧家萨尔杜(1831—1908)的戏剧《费陀拉》(1882)中,故名。
[5] 圣心堂,位于巴黎市北部蒙马特区高地的顶点,为一白色建筑,为该区的标识。
[6] 福萨尔塔,意大利中部一城市。
[7] 上文中所说的美国人(American)也可理解为“美洲人”,故有此问。
[8] 厄立特里亚位于非洲东北部,濒红海,1890年沦为意大利殖民地,于1993年4月7日独立。
[9] 的黎波里,今利比亚西北部地中海沿岸城市,1911—1912年的意土战争中,意大利从土耳其人手中侵占。
[10] 卡索,即喀斯特,是意大利东北伊斯的利亚半岛东北部一高地。1917年意奥在此发生过激战。
[11] 在英文中,蝗虫(locust)也可指蝉(cicada)。
[12] 亨利·休士·威尔逊爵士(1864—1922),英国陆军将领,曾在海外殖民军队中任要职。后任陆军参谋学院院长。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任西线的英国派遣军参谋长。1918年任英军总参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