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搬入新居,友人赠送一株矮树。
外面大雪纷纷,客厅却绿意融融。
她如此繁茂,每个人都开始兴奋。
叶色那样新,那样匀,看上去一点也不真。
渐渐,一片叶子的边缘开始发黄,
在众叶之绿中,它是那么与众不同。仿佛郊外冻土,
在暖气之中,炫耀自己的孤独。
我起初关爱她,仿佛她就是黄金的新娘。
几个月过去,黄叶增多,
并且脱落,我一转头,她就嘎啦一声。
为她拼命喷水,为她拼命查阅《植物手册》。
而她却像癌症病人,不动声色地与死亡私通。
我在书房这边写字,她在客厅那边嘎啦。
我亲眼目睹她死。没有比目睹死亡更严厉的惩罚。
绿叶渐趋罕见,直至最后一叶。
啊,一切,终于和雪季保持了一致!
新废墟
工厂空旷。没有人。更没有烟尘。
而街,并未因此洁净,而是更脏。
因为稀释的雪泥,因为偶尔经过的汽车的尾气。
还有一些新增加的灰尘,
直接从人心喷出,像一朵一朵徐徐绽放的罂粟。
新阴影
移动的人,笔直,面无表情。
没有影子。没有强烈的光源。
噢,灰暗的光,不足以制作阴影。
苏式建筑也没有。而俄式茶室的绿光,
使树,成为站立的人影。
玫瑰之誓
我的赞美并不能加增你的荣誉,
你的冠冕已如浩瀚长河。
但赞美对我却是要紧的,
与许多前辈一样,它不仅使我
获得崇敬之名,而且接近了美!
狼
寻找或夸大松鸡
致命的道德缺陷。
借口
我做我的事。但我经常
不知此事为何?绝大多数人像我一样。
此事,或为花事,或为叶事,或为根事。
诸多解释,清晰,但难及真义。
我做我的事。只是漂亮的借口。
如同我声称自己是人,甚至夸张地声称
我是自由人。“哦,不过糊涂虫而已。”
“也非虫,因虫也是被冤枉的。”
晚秋笔记
冷遇是凄凉的,再加上冷雨,
再加上我,凄凉变得热闹。
一个人在街上走,与人群保持间隙,
再冷也不依偎,也不取暖。
我拿着望远镜,看榆树,
叶子的老年斑、蝴蝶斑,让我恶心。
我看榆树下的欲望(尤金发现的),
人,或有干净的可能。
忽然就开心,空洞的开心,
在地板上滑行,像只鸭子。
天光照着我的影子,我拧开灯管,
灯光也照着我的影子。
即使是一群人,我也说,
我是一个人,一个人在世界上,
随时随地死去,随时随地就是晚年。
在八一医院,我发现了凄凉的动机。
独身
仙人掌枯萎,它模仿我的命运,
向尽头阔步而去。没有欣喜,如一党徒,
而是悲哀,市民的长寿的悲哀,而且还要加上知识分子的
绝望的悲哀。这悲哀若一石屋,结实,而且凶狠。
我把自己关在门里,谁也不见,除了脏雪,多么干净。
刀
我有一刀,珍藏很久。
早晨,把它扔出。晚上,欲睡之时,
它又飞回枕边,安静地守着我。
有时,我打开它,看它锋利的刀刃。
有时,我凑上去,嗅它散出的清息。
有点儿黄瓜味儿——那阵子,我总吃
凉拌黄瓜。我切黄瓜。
一片一片,绿血洋溢,沾染我的手指。
我担心,有一日,它会安居另一人的内脏。
我为这想象的风暴而害怕。
我也担心,它会选择新的贮藏室,比如
我的喉管。我害怕。
这把刀子,在我手中,有时冷如冰,有时热似火。
我放下不是,端起也不是,两只手轮换颠着。
听一个人费力地说话
我不是一个人……他嘟囔着。
我觉得他脑子里有虫子,至少是一湖
沸腾的春水。他又嘟囔:
我的伴儿不过是些影子……
我刚读完卡夫卡……他以为我不信
把书从皮包里掏出来。我信
他说我头发上有阳光的时候
我就知道:为什么我只配写散文。
爆炸……雨……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有些恐慌,雨有雨伞对付,而爆炸
我不知道,我仿佛有办法地拍拍他的窄肩。
自由……我没有注意他说什么
当他故意用卷舌音重复一遍,我才发现
这个词汇的亮度,仿佛暗夜之星。